第100章 荧烛(2 / 2)

但今日,谢昀站到了他们面前,坚定道:

“二十年来我们只守不攻,处处被动,受人掣肘。现在我要的是主动进攻,是彻底击败北胡,不愿意的人现在就脱甲自去,我必不阻拦!愿意追随我的,你们的亲人家眷由谢家庇护,你们的身后名也必会被一一铭记!”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们耳中,令他们沉寂的热血不由沸腾起来。

“驱逐蛮胡,重振威名,告诉他们,吾辈从不屈服!”谢昀举起血刃,朗声问道:“战否?!”

夕阳下,那带血的刀锋利无匹,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

余晖的光线照到罗纨之的肩头,带来了一丝暖色,她站在人群当中,用手比划着,耐心述说。

围绕在她身边的听者皆噤犹寒蝉,只有一道道呼吸此起彼伏。

雨后的空气如此窒闷,而他们的话题更是压抑无比。

因为横搁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头无法打败的庞然巨兽,更是他们恐惧的源泉。

“城破后,我们流离失所,是罗大家当初给了一口饭吃,我们才得以活下来,罗大家既然有用的上我们的地方,我们别无二话,只是……”有人开口道:“我们都是微末小人,身无长处,对上北胡能有用处吗?”

罗纨之抿了下已经说得干燥的唇瓣,望入他们还陷入惶恐的眼神,道:“奉岗知县与三百守备军面对上千强敌没有胆怯,他们以血肉之躯从北胡铁骑下保护了上万的百姓成功逃离。”

此一言,让诸人不禁热泪盈眶。

在生死关头,他们第一反应是胆怯逃离,没有选择留下来帮助知县守住家园。

后面的惨烈是他们难以想像的。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们还能看见奉岗知县挽着裤腿站在田间的憨厚笑脸还在眼前,转眼间变成背着血红夕阳的孤单背影。

一个从未上过战场,从没有杀过人的老人,用他不宽阔的臂膀为他们挡住了来自朔北的刺骨寒风。

他从前总是乐呵呵地说,人活在世,总有些人是要顶住天的,是曾经的父亲,是将来的儿子,是往昔的先烈,也是将来的我们。

他做到了。

“三百余人对上千人既然胜。”罗纨之环视周围泛红湿润的眼睛,略扬起声音道:“……既然能胜,那——我们并不弱小!”

她的话语,振聋发聩。

北胡并非不可战胜的怪物!

奉岗知县胜过,他们也胜过!

王家主固执,谢九郎也没有放弃。

他彬彬有礼又温柔可亲,拉着王家主谈论时局也能信手拈来。

王家主越来越心惊。

有那么优秀的亲兄长在头顶上,九郎完全可以做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郎,懂些风花雪月的玩意也就罢了。

可他竟然也文韬武略,满腹经纶。

谢家在培养后代上面不遗余力,如何不叫人敬佩。

“江州看似在最安全的后方,前面有豫州,左边是荆州,右边是扬州,但只要兄长在这里放开关口,胡骑就能沿着豫江驰道一直往下……”谢九郎信手在堪舆图上一指,“就能直达王家主所在的安全之地。”

“谢三郎是疯了才放胡军进来?!”王家主瞪起双眼,随即反应过来,又沉下脸色道:“还是你们谢家想用这卑劣的手段威胁我配合?”

谢九郎微微一笑,“并非是威胁,而是想要告诉王家主,江州的安全是豫州、荆州、扬州给的,一旦这三州沦入战火当中,江州又怎么能幸免?唇亡齿寒的道理,王家主比小辈更能明白。”

王家主望着面前的堪舆图。

大晋的国土图几乎每一年都要修正一次,因为北胡的侵占,原本是正统的中原沦陷,王室不得不迁都南移,而边境线更是在逐年南推。

就像是被火舌舔舐的纸,边沿已经被烧得坑坑洼洼,被完全吞噬只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他们都没有胆量去正视这个难题。

他的心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对北胡的兵力

“家主,外面来了人,说是求见您。”

王家主一挥袖子,背过身烦躁道:“不见!不见!”

跑腿的侍从又道:“他自称自己姓程,是江公的学生,受了江公的托付过来的。”

王家主蓦然转过身,不禁大步往前走了两步,颤声惊诧道:“……江老?”

谢九郎趁机道:“王家主曾经也与江老有着相同的主张,只因为彼时朝廷上一派倒向不战守国,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兄长一定会战,陛下一定会战!”

太极宫沸反盈天,两方的人各持己见,已经争得快要当场扭打起来。

就连谢公在场都按不住他们的激烈,甚至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谢家不过想要趁火打劫,打击其他世家,一家独大,将来指不定还要窃国求荣。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环佩声,似是有女郎脚步轻盈却有快速行来。

不多乎,宫殿的大门处逆着光站着位身着华服的宫妃。

皇帝后宫空置,只有一位出自庶民的贵妃,所以来人的身份毋庸置疑。

“此乃陛下理事的太极宫,后妃不可涉足!”一名老臣立刻拄着鸠杖,大声斥责她的无理与冒犯。

齐娴没有理会,她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抬脚跨过雕花镶金的门槛,直朝皇帝皇甫倓而去。

皇甫倓从龙椅上起身,却没有阻止齐娴的大胆,直到齐贵妃走到他身边。

老臣没料到新帝比他的兄长还要荒谬,气得一甩长袖,愤慨道:“简直荒唐!”

齐娴望了老臣一眼,蓦然将手里的东西往阶下一掷。

裹布散开,里面滚出来的居然是一颗狰狞的头颅。

“论到荒唐,哪还能比得上诸位!”齐娴昂首冷声道。

胆子小些的臣子忽然看见地上滚动着一颗死人脑袋,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跌倒在地。

其他大臣也对齐娴这等行径十分震怒。

不过齐娴迎着他们的目光,并不畏惧:“这是我兄长在阵前割下的北胡大将头颅,不管你们如何视而不见,北胡日渐壮大,野心勃勃,是卫将军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也是我兄长这般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流民军顽强抵抗,才保了你们在这建康城里日复一日的荒唐享乐!”

她扭头看了眼皇帝,脆声道:“如今我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是不战则败!”

皇甫倓看着她,扭头望着下首的群臣。

“贵妃所言既是吾之意!”

“陛下!”老臣们纷纷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道。

皇甫倓面容凛然,一挥手,“即日起,全境备战,重振国威!”

他的声音铿金戛玉,在大殿之中回荡。

带着不可挽回的决绝与坚定。

回应他的除了殿内一些主战臣子的高呼吾主英明,似乎还有远方那振奋人心的呐喊。

温家营里,枪戟冲天,声浪如沸。

“战!——战!——战!——”

富商的庄子外,奉岗的流民握紧拳头,群情激昂。

“我们不弱!我们能胜!——”

江州王家,部曲们披甲持矛,整装待发。

“出发!——”

大晋的异动传至赫拔都耳中,他立刻召群臣商议对策。

冲动的察答卡立刻道:“王上,这些晋狗不过虚张声势,他们的实力我们早已清楚,请王上下令,让我领兵迎战!要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

赫拔都拍着膝盖,“好!”

“王上,据我所知,应当按兵不动。”江公不紧不慢开口道:“察答卡的用心是好的,但是冲动坏事啊。”

察答卡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险些还忘记你这个晋狗了!放你娘的狗屁,再不集结兵力,难道等他们真的打过来吗?我呸!——你们这些阴险歹毒的晋狗……”

赫拔都出声:“江公有什么说法?”

江公面色不改,“大晋以世族为先,世族当中看重的是家族的利益,必然不能上下一心,大晋皇帝想要证明自己的能耐,所以才拿北胡开刀,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地位才是危在旦夕。”

“哦?”赫拔都嘴角勾了勾,“怎么说?”

“他触犯的是世家的利益,为了利益,世家断不会容他,在出兵之前必然先会引起内乱,王上当知道老臣就是因为主张削减世家特权,强征世家部曲增为军用,才被按下罪名,关进大牢,险些丢了性命。”

“我倒是记起来了,江公曾经还是一心想要劝皇帝对付北胡的人。”赫拔都声音发笑,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怪诞。

江公缓缓跪下,低头谦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还是大晋的忠臣,如今老臣事事为王上着想,断没有一点私心。”

察答卡大喊道:“王上不可轻信他!”

赫拔都挥了挥手,自负道:“本王才是天命所归,就连如此赫赫有名的人才都奉我为主,大晋气数已尽!”

察答卡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入耳。

他盼望大晋早日陷入内乱,他好趁虚而入,成就大业!

可是直到秋收,赫拔都也没有等来大晋内乱的消息,反而听见谢昀已经在江东集结了十万兵马。

他意识到自己中了缓兵之计,气势汹汹带着兵驾临江宅。

可江宅遍地都是死人,这些人身上没有伤口,脸色都呈现不自然的青紫,显然是中了剧毒而亡。

他用马鞭把躺倒在屋外的江郎君狠狠抽了一顿,也难解心头怒火,命令人去找那个胆敢欺瞒自己的江公。

是死是活,他都要狠狠折磨他!

最后他来到燃着熊熊烈火的祠堂。

江公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形销骨立在火中央,怀里抱着一颗已经腐烂的头颅。

即便那形貌已经不成形状,但是赫拔都还是马上意识到这是他丢失的战利品——卫将军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