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当中,有一部分人生意做得比较大的,或许在东瓯市栽了跟头,在别的城市还能赚回来,有赚有赔,不至于真的完蛋。最怕的就是咱们东瓯市本地的房地产公司,大量的公务人员家庭的孩子,依靠父母的资源,在东瓯市本地拿地,把全部身家押进去,甚至一开始为了自己吃独食,还不让别人插手,非要把其他人赶走,自以为自己能吃到最大的一块肉,却不知道自己也承担了所有的风险。最蠢就是我家安安她爸,明明都被这群人赶出来了,非要今年又跳回来,康书记,这群这个局长、那个主任家的孩子,这几天,没少跟您面前哭吧?”
康知府的脸色,逐渐由黑转青,轻轻点头,“嗯……”
“您看,这已经是第三波救不活的受害者了。”
江森本着当人女婿的立场,帮安大海稍稍出口怨气,立马见好就收。毕竟他也不知道,康知府家里有没有亲戚在坑里,不能没完没了。
“但是后面还有第四波,就是银行和制造业的企业。”江森道,“不管是正经的房地产商,还是不那么正经的房地产商,不管是大公司还是小公司,这些人要在东瓯市搞开发,就肯定少不了要找银行帮忙。之前几年,东瓯市房地产欣欣向荣,收益极高,银行晴天借伞是基本操作,肯定给钱给得丝滑无比,另外一些不正经的小公司家里面子大,拿钱也不难。
不过这些人为了从银行拿到钱,必要手续肯定还是要走的。所以不可避免的,要找人担保。东瓯市有能力搞出这么的动静的人,本身肯定也是工商业界的,老板们肯定朋友遍天下,朋友的朋友也是老板。本地人呢,大概率又是肯定优先找本地人帮忙。有些企业老板,抹不开面子,一个人给十几个人担保都说不定,之前市场环境好的时候,这些老板给别人做担保,肯定也有收益。一部分人肯定赚着赚着,自己就跟着一起跳坑里了。
最复杂的,既自己炒房,也给别人做资金担保,另外还找别的人,来他做担保。东瓯市的企业家们又喜欢抱团,你抱我、我抱你,抱到最后,只要有一家企业出问题,说不定就会连锁反应,导致几百家企业出问题。这个时候,东瓯市的末日就真的来了。
制造业资金链一断,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大量外来务工人口迁出东瓯市,大量相关上下游的服务行业接不到活儿,从制造业到第三产业,东瓯市各个产业连锁萎缩,然后地方政府收不上税,经济增速下降,乃至是熄火,负增长,最终就是整个东瓯市经济一片萧条,变成死城。到时候不仅经济要出问题,社会治安也要出问题。但是!”
就在康知府听得已经胃部不适之际,江森突然又猛一嗓子:“但是!幸好东瓯市,肯定还是有一部分企业,因为谨慎和自身实力够强,还是能活下来的。这些企业,就会担负起挽救东瓯市财政的所有责任。与此同时呢,我想市里头肯定也不会坐以待毙。
一些优质的企业,它虽然资金链断了,可是它的盈利能力还是存在的。这些企业,只要能活下来,东瓯市就还能有一线生机。所以为了保住这些企业,到时候市里肯定要拿自己的财政来给他们兜底,用公家的财政给私营企业输血,让他们一点点恢复元气……”
“这倒是没办法的办法……”莫怀仁轻叹一句。
不想江森突然又大喊一声:“但是!”
莫怀仁默默地,把手伸向了烟灰缸,抖了抖烟头。
江森识趣地正经回来,用正常的语气说道:“这些企业在遭遇过资金问题后,市场信誉肯定会受到损害。有些企业,说不定从此就会一蹶不振。但是市里给他们输血,却不能说断就断,因为短时间,肯定谁也说不定清楚,哪些企业还有救,哪些企业肯定没救。
那么靠财政输血活着的企业当中,就一定会有一部分形成路径依赖。一方面依靠政府财政续命,一方面他自己又一直半死不活。我管这些企业,叫作僵尸企业。
市里的财政,将会长期处于被僵尸企业空耗的状态,少则三四年,多则五六年、甚至七八年,等哪一任领导下令决心要停止输血时,东瓯市的房地产,早就回不到最风光的时候了,制造业估计也差不多已经倒退得七零八落。离开东瓯市的工人不会再回来,想投资东瓯市的资本,他们花钱之前,也得考虑考虑。东瓯市制造业的产业集群优势不复存在,资金不足,人才流失,往后二十年,经济增长速度,估计就算不是全省倒数一二,最多也高不出全省倒数前三。所谓的经济发展,本质上其实就是吃老本……
这是第五波,也是将对东瓯市经济造成毁灭性打击的一拨损失。我们的城市商业精英和东瓯市在改革开放三十年里积累的产业优势,会在这一波打击中几乎消亡殆尽。”
“呼……”康知府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莫怀仁显得也有点自闭了,江森描述的那个未来,实在是太可怕,但虽然夸张,却好像又是真的一样,仿佛他亲眼见过似的……
“还有吗?”康知府问道。
“有。”江森道,“还有一波,最后一波,表面上直接损失最大,而且同时也是造成这次毁灭性打击的主力人群,或者更确切说,就是罪魁祸首。东瓯市的民间放贷群体。”
“丧彪!”康知府情不自禁,握了下拳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杀气。
“对,就是这群人。”江森道。
康知府又道:“还有你的岳父安大海,他也有份。”
江森:“……”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几秒,江森直接无视掉了这回事,当作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这部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们手里捏着东瓯市楼市的开关。这些放高利贷的,不但自己搞楼盘,也同样向民间吸储,向银行贷款,找企业做担保,一手抬高东瓯市房价的同时,也直接导致了东瓯市的金融风险……”
“罪大恶极……”康知府咬牙切齿。
江森继续当没听到,“最关键的是,现在就算控制住他们,时间也已经太晚了。就算把他们控制在东瓯市内,他们为了还债,那就只能降价卖房,楼市要崩;他们不还债,银行收不回贷款,要找企业麻烦,企业要完蛋,东瓯市的经济要连环崩溃;他们还了银行的债,但是楼盘资金断链,老百姓拿不到房子,房价还断链,投资房地产的几十万户东瓯市中等收入水平的家庭要崩,生活水平一夜回到解放前;还有最惨就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小机灵鬼,提前跑路了,那就是老百姓、企业、银行、楼市、东瓯市的未来经济一起崩,山崩地裂、天塌地陷、山河变色、鬼哭狼嚎,崩得连他妈都不认识。”
“够了。”康知府陡然打断。
江森看看他。
只见康知府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再吐气,压力之大,已经被江森说到中风的边缘。
“老康……”莫怀仁担忧地轻声喊道。
康知府抬起手,轻轻摇动,头也在摇。
江森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康知府才睁开眼,缓缓自语:“那就是救得了这个,救不了那个?肯定总要死几个……”
“对。”江森道,“最多最多,只能救一个,然后让剩下的其他方面,全都死掉。不过简单来讲,我觉得其实就是两个半的选择。要么救眼前的老百姓,想办法先让他们拿回自己的钱。这点其实不是非常困难,只要控制住那些高利贷的,逼他们把钱全都吐出来,再把他们的资产贱卖掉,应该能还上老百姓七七八八的钱。一部分还不上的,那也没办法了。
这是救眼下的。
但是救了眼下的,那些企业可就救不回来了,就必须牺牲掉东瓯市的将来。
至于楼市和银行,本来就是投资行为,楼市塌了也就塌了,但也塌不到哪里去,对大部分普通老百姓来说,就算降价,也依然会高于他们的买进价格,东瓯市一成的老百姓受损失,九成的老百姓有实惠,算不上坏事,市场经济的客观规律而已。
至于说银行,自己承担自己的投资损失,理所当然,无可厚非,最多算全国人民为东瓯市买单。摊到十几亿人身上,那也是毛毛雨了。
但是这两个选择,都是明面上的。明显上的东西,还有得选。最难的,是暗地里的。很多市领导的家属,包括就住在这个市府大院内的……”
“江森!”莫怀仁忍不住喝断。
康知府却突然道:“让他说。”
莫怀仁看看江森,深深地叹出口气,“唉……”
江森用很平静的口吻,淡淡说道:“市里部分领导的家属,自身或许也有放贷行为,他们掌握资源,消息又灵通。不管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们肯定都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马上做出对他们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而他们的行为,又会直接影响到你们的救市部署,一环出问题,环环出问题。怕就怕,你们还没开始动手,或者救市动作才刚启动,他们那边就已经抢先爆雷。抛售的抛售,跑路的跑路。市里的抢救动作,永远快不过他们踩雷的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