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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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雨声淅沥。
钟声在如丝如针的夜雨间回荡,值夜的翰林学士受皇帝急召,快步穿过空荡荡的长廊,拂去肩头袖摆上飞溅的雨珠,匆匆入殿。
勤政殿暖阁,一片昏黄灯火在茫茫雨夜中静静地燃烧。
皇帝李昌坐在御案前,正在看一份折子,几个身穿绿袍的待诏立在御案一侧,小声讨论着什么。
翰林学士取出一沓文书,恭敬地递上去,小太监接过,送至御案。
“皇上,这些是北河中游河段河道桥梁、农田水利、灌溉工程、水运的章程。”
李昌没有抬头,抬手示意待诏传看文书。
翰林学士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的官职比殿中几位待诏高,但是绝不敢小瞧这几个待诏。数月前,李昌从官员中选拔擅长文学者,置待诏四人,命撰拟诗文,起草诏书,四人虽然官秩不高,却是李昌最亲近的顾问,显然李昌不满朝中几位宰相表面上遵从他的旨意,背地里却拖拉敷衍,于是以待诏来分割宰相的权力,同时也是在警告屡次泄露密诏的翰林院。
李昌看完折子,沉吟片刻,问几位待诏:“汪侍郎固然稳重,且经验丰富,但毕竟年老,你们看派谁做他的副手?”
待诏们放下文书,认真思索,说出自己举荐的人才,有说工部的主事,有说阁中那位年轻的编修。
李昌皱眉不语。
翰林学士心里一跳。
昨日,河东送来一份加急奏报,今年开春以来北河上游开河之势凶猛,河川泛滥,多地决口,形势严峻,且又逢连日阴雨,河水暴涨,有州县出现疫情,沿河官员焦头烂额,已有官员请求开仓赈灾。
这份急报正是翰林学士送到勤政殿的。
今天早上大臣还在讨论谁会被派去河东治理水患、督促开仓,夜里皇上已经定下人选,只等诏书拟定,明日早朝上宣布,汪侍郎就可以出发了。
翰林学士望着落在靴子前的灯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当今圣上对朝中几位宰相的戒备之心,可见一斑。难怪几位相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皇上铲除崔家手段之狠辣暴烈,犹在眼前,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皇上拔除了心腹大患,却致使君臣离心,只能提拔年轻官员、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官员来巩固皇权,继续削弱世家大族,而世家绝不会洗颈就戮。
翰林学士沉思间,暖阁里安静下来。
李昌抬眼,看向翰林学士。
皇帝的目光刚落到身上,翰林学士立刻挺直脊背,道:“皇上,臣举荐一人,传胪谢嘉琅。”
待诏举荐人选时,翰林学士一直低着头,看不到李昌的脸色,但是他听李昌迟迟没有开口评价,猜出李昌肯定不满意待诏举荐的人,心里立刻飞快闪过好几个人名。
翰林学士没见过谢嘉琅,不过谢嘉琅的名字早已传遍朝堂。
去年皇上赠他美玉,其中深意,其他人看不懂,朝中官员心知肚明。今年殿试,谢嘉琅补试,朝中上下都以为皇上会借机封赏谢嘉琅,然而皇上在阅卷时并未提及谢嘉琅,琼林宴上也没有下旨赏赐,朝中大臣对此众口纷纭。和长公主关系密切的宗室拍手称快,嘲笑谢嘉琅,觉得他已经被皇上淡忘。
翰林学士对那些宗室嗤之以鼻,他掌文书,知道礼部暗中扣下了谢嘉琅的文牒,而礼部之所以敢扣下文牒,是因为皇上还在犹豫是否让谢嘉琅回平州城。
皇上连借口理由都没有想,只越过翰林院挑了几个待诏,就分走宰相的权力,让翰林院上下心惊胆战,却在谢嘉琅身上犹豫了。
翰林学士告诫自己同样为官的兄弟子侄,谢嘉琅此人,亲近也好,远离也好,不必刻意,不过他们必须记住一点,不要随便得罪谢嘉琅,他是皇上的人——新待诏只是皇上出一口恶气的棋子,随时可以提拔,也随时可以弃之不用,他们根基浅薄,被大臣仇视,一旦失了圣心,前途难料,而谢嘉琅在长公主风波过后没有趁势而起,脚踏实地去地方历练,低调参加补试,皇上安排谢嘉琅时越拿不定主意,越说明皇上的慎重,他对谢嘉琅寄予厚望,所以需要做出最好的安排。
翰林学士揣摩圣意,皇上要他举荐人才,他不如举荐谢嘉琅,一来事出仓促,他也不知道举荐谁更合适,二来不管皇上心中属意之人到底是谁,这个答案都不会出错,而且还能示好于谢嘉琅。
果然,听到翰林学士的回答,李昌神色温和,嗯了一声,示意待诏写下谢嘉琅的名字。
待诏继续推举,最后圈出四个人选,等明日早朝大臣商议后再定。
第二天,去礼部询问文牒的谢嘉琅受到急宣,进宫觐见。
李昌命汪侍郎前去河东主持防汛,任命谢嘉琅为副手,协助汪侍郎督促赈灾,抚治救济灾民。
当天下午,宫中太监送来办好的文牒、印信,为卖弄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是为了结交谢嘉琅,太监说了很多宫里人才知道的消息,末了,笑着提醒谢嘉琅:“谢大人能担任汪侍郎副手,一定要谢一个人。”
吕鹏陪太监说话,好奇地问:“谢哪位?”
“谏议大夫庞大人,谢大人毕竟年轻,今日早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快散朝时都定不下副手人选,是庞大人站了出来,说谢大人的家乡江州也多水患,从小熟读治水典籍,写下的治水论得到先生赞赏,而且谢大人来回平州城都经过河东,熟悉河东地貌,为汪侍郎副手,汪侍郎如虎添翼……多亏了庞大人力荐谢大人,才能说服其他大臣,最后选定谢大人。”
送走滔滔不绝的太监,吕鹏一脸茫然地回头看谢嘉琅,“你不是才刚刚得罪那个姓庞的?我正提心吊胆,怕他联合梁公的门生打压你,他怎么反倒帮你说话?”
谢嘉琅双眉微皱,提笔铺纸,开始写信。
吕鹏看他神情严峻,急得搔头抓耳,围着他转来转去。
谢嘉琅一语不发,写好一封信,让吕鹏立即送出去。
吕鹏心急火燎,送完信回房,谢嘉琅看他一眼,“等到了河东,你继续往北,回平州城去。”
“我还是跟着你吧,不然没法对九娘交代。”吕鹏想了想,摇头拒绝,“这差事是不是很棘手?姓庞的想害你?假如你办不好差事,他夸你的那些话就成了笑话,他捧杀你,想败坏你的名声?”
谢嘉琅将写好的几封信推到一边,重新铺开一张纸,手里的笔停了停,看着太监离开的方向,“不止如此。”
吕鹏没听明白。
谢嘉琅低头,提笔继续写信。
吕鹏细想了想,倒吸一口凉气:谢嘉琅婉拒诗会邀请,庞禄在他这里失了颜面,隐忍不发,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话,连宫中太监都来提醒谢嘉琅,一定是庞禄有意为之,现在庞禄得了不计前嫌、爱惜人才的美名,谢嘉琅之前的举动就显得很不识抬举了。假如谢嘉琅差事办得好,那是庞禄知人之明,假如谢嘉琅差事办得不好,庞禄一定还有说辞,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骂名都推给谢嘉琅。谢嘉琅就此欠下一份提携的人情,日后假如他和庞禄发生冲突,世人定会骂他忘恩负义。
“你打算怎么办?”吕鹏不禁想到自己父亲卷入风波后一家人的遭遇,寒毛直竖,担心地问。
“尽我所能。”
谢嘉琅回答得很镇定。
看他气定神闲,吕鹏沉默一会儿,笑了笑,自己白担心了,谢嘉琅能看明白庞禄的刁难,一定也能想出应对之法。
“还有什么信要我送出去?”
“这封给文宇,这封给先生,这封给二弟……”
谢嘉琅把信交给吕鹏,一封封交代清楚,目光落到纸上。
他是有疾之人,性情坚韧,从小经历太多变故,即使事出突然,他并不惊慌,半个时辰内就把事情安排好、在信中交代清楚,但是有封信,他迟迟没有下笔。
轻重缓急可以分清楚条理……想到谢蝉,他清晰分明的思路忽然一片混乱。
在这之前,他已去信谢六爷询问谢蝉的意中人,打听对方的家世和品行。
这是他应该做的事。
把每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他才能冷静下来,不去想其他的事。
现在,他对着空白的纸张,心思浮动。
再怎么克制,一旦发生一丁点变故——哪怕变故和谢蝉没有一点关系,深埋在心底的念头就会浮上来,让他再尝受一次煎熬的滋味。
这滋味是苦涩的,而他没有抗拒,因为唯有苦涩时他才会放纵自己去遐想。
他会履行对六叔的承诺,去见谢蝉的意中人。
谢嘉琅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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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阴雨中,北河从嘉县段到惠济县,长约百里地,接连发生几次决口,官员一面征调民夫、急夫加筑堤坝,一面天天几百里加急奏报送往京中,等着朝廷拨银拨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