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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补偿(2 / 2)

“八次。”

现实与梦境重合,那点儿细微到可以被忽略的侥幸彻底消失,变成了炸开在旦尔塔大脑里的警报。

祂从未吐露过的真相,妈妈怎么会知道?哪怕是在欲望逆流、临近崩溃的混乱之时,旦尔塔也依旧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没有说过什么,祂承认了曾亲手杀死过妈妈的真相,却从未吐出有关于次数的半个字眼儿。

妈妈为什么会知道?

妈妈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妈妈他……

混乱的思维在旦尔塔的大脑内盘根错节,近乎窒息的憋闷下,祂尝着口腔里咬破皮肉的血腥气儿,颤声道:“所以,不止是梦?”

“是呀,不止是梦。”

阿舍尔漫不经心地碾了碾鞋底,镌刻在旦尔塔眉眼间的恐慌短暂地被隐忍代替,他轻声道——

“那是现实,你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看到的内容,是我一次又一次经历过的现实。”

“被坚硬的钳足刺入胸膛,被锋利的尾勾穿过心脏,被滚烫的血肉吞噬殆尽……”

有些字句排布上的规律,被清浅的声音喃喃出口时,反而像是一首沾满了血腥和残忍的诗歌。

当然阿舍尔本身对于诗歌的欣赏能力并不算强,在同辈的贵族少爷小姐们以酒会传诗为流行时,他则更喜欢抱着书待在某个安静的角落里消磨时间。

但欣赏能力并不影响他那副天生适合读诗的嗓子,并不尖细,只是微冷,像是一层薄薄的,附着在花叶上的霜,逐字逐句咬词儿优雅,却戳得旦尔塔心脏上的裂纹难以愈合。

“——都是你做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音的落下,软底小皮鞋底部的硬度略软,也正如旦尔塔那双无神又灰败的竖瞳。

漂亮的猩红色似乎都褪去了很多,变得黯淡无光。

有些刺儿扎在心脏里,需要拔出后小心翼翼地呵护,而有些刺则只能以毒攻毒,越是深、越是疼,也才能越记得深刻。

阿舍尔心知自己做不来圣母,也不可能真的忘记自己在旦尔塔手底下死亡的经历,以死赔罪虽然有点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意思,但对他来说真还没什么实际用处……

报仇的爽感?这甚至比不上他当初给伊维·贝利斯那一巴掌的感觉。

扬眉吐气?非但没有,还让阿舍尔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倾身半撑着膝头的青年咬了咬舌尖,轻微的刺痛足以他大脑清晰,只是脑子里的思绪一时半会儿捋不清。

阿舍尔动了动鞋,被控制在脚下的身体似乎又陷入了一种全新境地的僵硬。

“然后呢?”他道。

被问的旦尔塔茫然,似乎还未曾从褪色的状态里回神,只愣愣跪在地方,像是一只脑子不灵光的笨狗,“什么然后?”

“然后你做了什么?”阿舍尔点了点足尖,揪着旦尔塔的耳朵,轻微用力,“捏碎心脏然后自杀?”

被质问的家伙点了点头,那股黯淡劲儿消退些许,似乎在冲着主人求表扬,“我给妈妈出气……唔!”

皮鞋下压的力道加重,中止了旦尔塔未曾全部说出口的话。

阿舍尔从揪耳朵变成了戳额头,声音略冷,“在我来之前,你这样干过几次?”

“……五次。”

对比阿舍尔最初死在始初虫种手里的次数,也就差三次,这还真是一笔账对着一笔账算。

“你还真是……”

阿舍尔气笑了,鞋尖往前抵了抵,在旦尔塔既痛苦又隐忍的神情里道:“怎么?用这种方式来补偿我?你觉得我需要吗?”

怪物的脸上浮现迷茫,似乎不大能理解虫母话里的意思,而此刻阿舍尔也没有什么想详细解释的意思,只低声道:

“旦尔塔,你曾经杀过我的事情扯不平的,我这人最记仇,心里的账都一项一项记着,你所谓的自杀赔罪在我这儿不算数。”

“别用你以为的‘补偿’来算账,债主是我,怎么做也是我说了算,懂吗?”

说着,那双白皙的手掌就那么直接地拍了拍旦尔塔的脸庞。

某种细小的火苗绽在旦尔塔心头,还不等祂说什么,原本与祂紧密相贴的鞋底离开,重新落在地上,坐在沙发上的青年也伸了伸懒腰,肩胛处那对漂亮的半透明虫翼颤了颤,划出一抹流光。

阿舍尔活动着肩膀,身后的翅也随着一起动,时时刻刻吸引旦尔塔的视线。

阿舍尔:“走吧,出去吃饭。”

只是脚才迈出一步,一只滚烫的手掌便隔着长袜,握在了他的脚踝骨上。

又热又有力度,带有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阿舍尔回头,视线居高临下,“怎么了?”

“……抵给您。”

始初虫种沙哑的声音很低,甚至有些飘,阿舍尔没听清,下意识又问了句什么。

这一回,旦尔塔仰头,那双褪去了光点的竖瞳被重新染色,目光灼灼,炽热极了,“我把自己,抵给您可以吗?”

“抵给我?你能做什么?”

“——做您的宠物。”旦尔塔说得很自然,这似乎是祂思考过后,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命令我,支配我,使用我。”

“您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您想让我去做什么也都行。”

在那双猩红的竖瞳里,闪烁的不仅仅是坚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卑微,“妈妈,您别再抛下我好吗?”

小狗可以跟着主人,旦尔塔想跟着妈妈。

足够强大的怪物有一千一万种办法能牢牢地将虫母缚在身边,可旦尔塔却没有选择那些办法,祂近乎诚惶诚恐地用手捏碎自己的心脏,求的只是一份“不丢掉”的可能。

“起来。”

话音刚落,摆正了自己位置的旦尔塔立马站起来。

阿舍尔挑眉,略嫌弃地看了一眼对方脑袋上被自己揪得乱七八糟的深红长发,交代道:“去洗漱,洗干净,换好衣服,一会儿去吃饭。”

“那刚才……”

祂想问刚才的事情算话吗。

“看我满不满意。”阿舍尔轻巧地抬脚,那只看起来很有力量的手并没有用太大的劲儿,很容易就脱离了控制。

……

创始者号内的房间有很多,功能齐全、种类繁多,当阿舍尔和洗换整齐的旦尔塔在机械臂的引导下,走进餐厅时,原本忙得热火朝天的虫群们一个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均扭头看向来人。

几乎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旦尔塔的乌云眼底闪过异色,先前变成藤蔓不受控制拥挤在走廊里的始初虫种,经过这么一打扮,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亦步亦趋跟在妈妈身后,像是只听话的狗。

乌云眸光闪了闪,掠过旦尔塔,对着虫母道:“妈妈快来吃饭吧,都已经准备好了。”

“妈妈坐这儿!”

“妈妈坐中间,这边好夹菜。”

“哪用妈妈自己夹菜?”

“说的也是……”

久违的吵闹声让阿舍尔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数天之前,他所习惯的叽叽喳喳来源于五个白发子嗣,而今,又被替换成了从前在始初之地陪伴着他的雄性虫族们。

正如虫群所言,他们的手艺确实不错,空荡荡的六百多年有充足的时间叫大家掌握各项技能,每一个雄性虫族都铆足了劲儿在虫母面前展示自己的优势,就连就餐时的优雅都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都在为了妈妈而努力变得更绅士。

……

这顿饭后,阿舍尔被虫群们送着离开了创始者号,一个个眼底都藏着“挽留”意味的雄性虫族到底没能开口,他们时刻谨记着过犹不及,将一切的选择权都交在了妈妈的手里。

飞行器落在了阿舍尔下榻的酒店门口,早就等候在门口的五个白发子嗣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肩头披着属于歌利亚的长斗篷的青年小心走下金属阶梯,他冲着站在身后的虫群们摆摆手,轻声道了一句“再见”,很快又在白发子嗣们的簇拥下,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酒店大厅。

深色的斗篷很长,足以遮住虫母那对漂亮的翅膀。

直到他的影子彻底消失于大厅的拐角,站在飞行器门口的几个虫族才缓缓收回视线。

歌利亚看了一眼沉默的旦尔塔,轻声道:“你有几分把握留在妈妈身边?”

“……三分。”回答问题的始初虫种眼皮微动,藏下了瞳孔深处的异动。

“这么低?”迦勒拧眉。

歌利亚:“已经很高了,至少妈妈现在并不排斥我们靠近。”

“大不了打持久战。”乌云耸肩,率先离开舱门,“总之我是不会放弃的,要是妈妈不想和我们走,我就在这儿跟他一辈子。”

说着,他有些神经质地笑了一声,“从当狗那天,我就赶不走了。”

“啧,”迦勒深深看了一眼虫母消失的方向,低声道:“谁不是呢……”

从跟了妈妈的那天开始,这场相遇就不再是他单独一人说结束,就能结束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