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2)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程家麒麟子?,世间应为稀。一朝落浊泥,白羽化乌鳞。
福宁殿中静谧无声,炉中龙涎香缕缕弥漫,遮盖彼此扭曲的容颜。
跪在病榻边的长?乐公主暮灵竹、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的老皇帝,以?及手持拂尘在旁添药的中贵人梁禄,全都震惊地看?着这殿中长身而立的如玉郎君。
梁禄到?底服侍老皇帝许多年,帮老皇帝记着很多旧事?。何况关于凉城程家五郎的讨论,前段时间他刚为此而提醒过皇帝,说起过长?乐公主与程五郎的旧日婚约。
梁禄只?是没想?到?程五郎死而复生?,叶白站在这里。
梁禄当即去看?暮灵竹:小公主面如白纸,捧着药碗的手抖个不住。看?来小公主和他们一样一无所?知。
梁禄要喊人,然而叶白手一抬,便?封住了梁禄的穴。梁禄僵站着动不了,“呀呀”两声说不出话?,他惶恐地看?着叶白文秀安然的面容。
叶白微微一笑,瞳眸幽黑。
老皇帝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大胆!你、你……”
“官家别急,臣不是来刺杀你的。你万金之?躯,绝不能死在臣手中。但凡你身体有一丝不妥,那些老臣都会吞了臣,”叶白似觉得有趣,他还在悠悠然地笑,“那怎么能行呢?臣还要站在这东京,还要当这京官,还要葬送你们暮氏王朝呢。”
叶白微笑:“我?岂能陪你死在此时?”
叶白慢悠悠朝前走?。
福宁殿好静,平时只?有这三人行动的痕迹。而今日局势足够乱,外面的内宦们惶然奔波等候消息,谁也注意不到?殿中正在发生?的事?。而叶白终于能走?上前,踩着这片片青砖,掀开珠帘,俯眼看?那老皇帝喘着粗气、目光浑浊、连从榻上起身都没有力气的样子?。
真可怜。
真可悲。
叶白轻声:“官家,想?必此刻,你终于想?起来了吧?臣就是程应白,是本应随着程段二家一同死在凉城悲剧中的程家五郎,是你早年夸过‘麒麟子?’的程五郎……看?到?我?站在你面前,我?看?到?你额头上的青筋、脸上的冷汗,你怕极了?
“想?必你终于想?起去年八月的事?——你派我?去查凉城的事?,又派我?为你的儿子?遮掩,把罪全都推到?赵铭和身上。赵铭和被你一手扶持,又被你亲手毁掉。而这种事?,在本朝发生?了无数次……难怪姜太傅痛恨你痛恨到?玉石俱焚的地步,难怪姜太傅怨恨你们一家,想?你们全都死干净。”
老皇帝瞳孔颤缩。
跪在榻边的暮灵竹从没见过叶白如此模样——面上在笑,眼睛也在笑。可他看?起来如幽魂如厉鬼,遍是苍白遍是戾气。
武力是刀,言语也是刀。
叶白:“你为何这样迷茫?原来你也不知道姜明潮恨你的原因啊。官家,你真可笑。”
叶白俯下身,轻声:“那你知道,此时此刻,整个东京都在发生?什么吗?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盼着你死吗?”
老皇帝挣扎着要起身,他枯瘦的手握住榻沿。他看?到?小女儿傻了一般打着战栗,缩在床脚不敢动,而梁禄满头大汗、想?喊也喊不出声。老皇帝虽年迈体虚,目光却锋利如电,怨怒地瞪视这个狂妄之?徒。
老皇帝满是后悔。
他竟然让这个狂徒在朝中做官,竟然给?予狂徒厚望,竟然在培养这个狂徒做下一任的宰相!
他引狼入室!
叶白眼中的笑意加深,他读懂了老皇帝的眼神,轻声道:“我?算哪门子?‘狼’?恶狼都在你身边,被你喂养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官家,让我?来告诉你,外面都发生?些什么事?吧。”
老皇帝在暮逊造反的消息传来时,便?被气病转来福宁殿。之?后一则又一则的噩耗,总是隔着时间,总是传得不甚清楚。但是幸好有叶白这个混账,他清楚无比地告诉老皇帝,所?有人都在忙什么——
暮逊忙着造反。可惜,江鹭反了。江鹭一心杀暮逊,最差也应该和暮逊同归于尽吧;
姜循忙着和她爹掀牌上桌,当堂叫板。整个姜府宴请的臣子?和贵族,都会见证姜家人口中的罪孽,姜家的疯狂和皇室的腐朽;
三大禁军全部反了。殿前司指挥使已死,侍卫马军跑去姜家杀人,侍卫步军转去城门下厮杀。好好的上元节,天色将暗,黄昏将至,但昔年的华灯满街,今日是别想?看?到?了。
今日将血流成河,将人鬼同道。魑魅魍魉横行于世,而所?有人,都在盼着老皇帝死。
暮逊自然是希望他死的,他不死,暮逊怎么做皇帝梦;叶白自然是希望他死的,他不死,程段二家的仇报到?哪里;江鹭希望他死,张寂希望他死,若他不死,这些谋朝篡位者就会死;姜循希望他死,姜明潮希望他死,他不死,姜明潮的多年筹谋将会落空。
叶白俯着脸:“群臣也希望你死。”
老皇帝厉声:“不可能!”
老皇帝抖着要爬起来:“来人、来人……”
叶白眸子?静黑无光,笑容阴凉而诡谲:“官家以?为,我?怎么能走?到?这座殿中呢?官家以?为,我?怎么忽然意识到?此时是摊牌的最好时机呢?因为姜太傅暗示了啊——
“今日大庆殿中的群臣,至少方才,就有人开始询问,下一任皇帝会是谁了。那几位臣子?看?着臣,臣倏而想?到?姜太傅去年便?有的意动:姜太傅虽然不知臣到?底是谁,可他看?出来了臣和你之?间的仇恨。今日官员的安排是十?分巧妙的……
“太傅没那么好拉拢的人,都在此时的姜府中。唯唯诺诺的没有主意的大臣们,和几个平时与姜太傅走?得近的大臣们,都在大庆殿中。他们早就想?换君了。
“姜太傅透露出些痕迹,让臣猜他对付那些皇子?们的手段,让臣以?此为借口,走?过那些宫中禁军和宫人的眼线,终于走?到?了福宁殿中,走?到?了你面前。
“太傅猜臣有不臣之?心,想?用这不臣之?心来对付你。他猜对了——”
叶白冷然:“官家,臣也盼着你死。”
“噗——”老皇帝张口便?是黑血,让一旁的暮灵竹惶然落泪,也让叶白眸中兴奋地燃起火,老皇帝喃声,“来人、来人……”
叶白淡漠:“官家,不妨告诉你吧,江鹭去过凉城,他在凉城做过将军。你让南康世子?来掌管你新设的皇城司,本就是错。江鹭来东京第一日,就剑指东宫。
“他以?前对你没有不臣之?心。是去年八月……你让我?审凉城,你放任真凶在外逍遥,你让替死鬼闭嘴……他才对你失望的。”
叶白缓缓行走?。
他的身形映在殿中那张足有半殿长?的山水帛画屏风上,幽晦,摇曳,如鬼夜游。
老皇帝瘫在病榻上,喘着粗气。他向暮灵竹伸出手,暮灵竹茫然地紧握住他的手。他示意暮灵竹能有机会跑出去喊人,而暮灵竹吓得发抖。
叶白淡笑:“官家,你亲自把信服你的臣子?逼反。你逼反江鹭,就如你逼反姜明潮一样。
“你甚至不觉得你在逼反他们。你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你是为了皇权稳固,是为了自己的皇位。你还觉得自己有一腔爱民之?心,自己制止了太子?的恶行,自己已经在准备换储君位了。”
叶白回身看?向他:“可是官家,这大魏,不是你的大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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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火烧,满城迷烟。
这不应是上元节,这是中元鬼节才是。魑魅魍魉遍地走?,刀影火海扑面来。
暮逊趔趄张皇,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浑身发冷。
他在心中诅咒江鹭,他被逼得已然无路可走?。他无法回头,一旦造反失败,等着他的就是死局,他可能下场比他的弟兄们还要惨。他不相信姜明潮,可他此时只?能按姜明潮给?他安排的路走?——
带着卫士们一同逃。
他将逃避大魏朝军士的追杀,沿着川路逃去西域,想?法子?见伯玉,让伯玉帮自己一把。他掌控着伯玉霍乱阿鲁国的证据,而伯玉也会希望大魏朝的皇帝是他。
暮逊是有机会的!
毕竟,他父皇膝下,是真的没有儿子?了。而他父皇接入皇宫的那几个宗室之?子?,一个个实在年幼无知。他一个成年皇子?,一个旧日太子?,支持他的人必然不少。
至于江鹭逼他写的《罪己诏》……他可以?杀光知情者,杀了江鹭。死的人多了,秘密总会掩盖住的。
此时此刻,暮逊满眼是杀,他必须得靠着这一腔荒谬的恨意和希望,才能说服自己堂堂一个太子?躲躲藏藏,逃出皇宫。他在满城的厮杀间躲避,用斗篷盖着脸,希望隐姓埋名,平安逃出东京。
“阿娅娘子?小心。”
暮逊听到?身后卫士的低语,他回过头,看?到?漆黑斗篷下阿娅雪白的脸,以?及微隆的腹部。
这让他更加看?到?了希望。
他最正确的抉择,便?是拼命自父皇手中保下阿娅,并且保住了阿娅腹中的胎儿。他是皇室正统,而且有阿娅的孩子?在,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只?是阿娅心神不属,看?着无比苍白。想?必是被今日的血战吓坏了。
暮逊来牵阿娅的手,柔声安慰:“别怕,等逃出东京,我?们就安全了。”
阿娅被他握手,手猛地一僵。她想?到?昔日落在自己身上的鞭刑,想?到?暮逊那漠然的、饶有趣味的眼神。
阿娅抬头,望着他,压着自己的恨,茫然问:“我?们真的能出城吗?”
暮逊冷笑:“……江鹭拿了那诏书,不出城怎么去收复他的凉城?城门一定会开的……我?们只?需等便?是。”
阿娅便?想?:那么,等出了东京城,暮逊就又平安了。
这怎么可以??
阿娅沉默着。
在暮逊眼中,在保护他们出逃的卫士们眼中,阿娅的虚弱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只?是因为她是孕妇。他们专心致志地逃,他们保护着太子?殿下远离那些打斗的兵马,他们离那唯一有开门希望的城门越来越近。
他们已经看?到?城门影子?了。
暮逊牵着阿娅,躲在一巷墙后,暗示自己身边的卫士去打探消息。暮逊焦灼不安,眼见那城门紧闭,怀疑是姜明潮早早安排好一切……
他那位老师,足智多谋,又做事?从来不显山露水。那位老师安排很多后手,可是往往事?到?跟前,他才会意识到?。
为什么呢?
为什么江鹭不和自己同行,姜明潮也不和自己同行?同样是恶,姜明潮和自己又有何区别……
暮逊抱着阿娅一边躲藏,一边偶尔想?起这一切。他不敢深想?,他看?到?去打探的卫士奔自己而来,显然消息回来了。暮逊打起精神,正要询问,忽然身子?一僵。
“刺——”
匕首从后刺入。
狠辣的力道不是小女子?所?有,捅人的角度若不经过训练绝不会一击即中。
所?以?他不怀疑阿娅。
但是他迟钝地回头。
深巷幽长?,天光暗暗,他看?到?的是阿娅落着泪的眼睛、握着的匕首上的血。
匕首从他后背刺穿心脏,与身前的旧伤重叠,共同来取他性命。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虚妄,让人不可置信。卫士们急急奔来,趔趄跪地的暮逊却仍不能相信。
他仰着头,看?着阿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