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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记忆(1 / 2)

在来到梦墟之前, 这个姑娘已经寻找他许久。

叶悯微是在温辞失踪的第一个新春,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的。

她从山间木屋的窗户抬眸看去,见夜空中烟花绚烂此起彼伏, 听着鞭炮之声遥遥响起, 才发觉那一日已经是除夕夜。

往年无论温辞去到哪里, 多久未曾回到昆吾山, 总是会在除夕夜前赶回来。他往往披着一身风雪,回来便风风火火地将门上的春联与福字通通换成新的,再将屋内久未使用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彻底清洗一遍,最后做上一桌年夜饭,拉她陪他吃饭。

以往在看见漫天烟花,听见鞭炮声响时, 她应该正与温辞隔着桌子对坐, 听温辞闲谈他下山后遇见的种种趣事。

那一年叶悯微坐在她的书卷图册之间, 仰头看着烟火明灭,在这一派热热闹闹的氛围中,觉得屋子里好像安静得有些异常。

她回想了片刻,没想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温辞, 以至于他记仇到除夕夜也不肯回来。

这个人总是在奇怪之处莫名生气, 她向来想不明白。

而后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正月的日子里,叶悯微变得格外在意一些风吹草动, 时不时放下手里的事情看一眼门外。每次开门时看见门边的对联和福字, 叶悯微总觉得它们旧得十分碍眼。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昆吾山上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叶悯微手上有无数事情要做,天地奇妙的探索永无尽头, 她一如既往地沉溺于此。直到再次看见漫天烟火,听到一整夜的鞭炮声时,叶悯微才发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温辞还是没有回来。

从前温辞每年至少回昆吾山五次,零零总总要住上两三个月。即便是与她吵架之时,新春也要黑着一张脸回到这木屋里,怒气冲冲地把对联福字换了,再怒气冲冲地做年夜饭,摁着她逼她陪他吃饭。

叶悯微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她仔细回想上次见温辞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以至于一直回溯到几十年之前。她的记忆力好得出奇,拜这本领所赐,她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她花了整整两天仔细回想,却始终没能从这回忆里,摘出一个会令温辞怒不可遏,一去不返的片段。

门上两年前贴的对联和福字已经褪成浅得不能再浅的红,轻轻一捏边角就要碎得像蝶鸣剑上飞出的蝴蝶。柜子里的锅碗瓢盆因为久未使用,已经积攒厚厚一层灰尘。

叶悯微在大年初二这天,开始动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把每年温辞的新春准备一一完成,将锅碗瓢盆拿出来清洗一遍,动手做出烟花爆竹和红包,唯有门上的春联和福字因为不知该写什么,她没有更换。

这次的事态好像非常严重。

自从温辞下山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同她生过如此严重的气。叶悯微觉得如果不去找到温辞,像从前一样实现他的愿望来弥补,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依从前的经验来看,只要她能找到温辞,他的气愤便会消散一大半。

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哄得温辞消气,但是她已经习惯于此,好像也乐于做此事。

叶悯微曾经清理过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进入人群之中,然而她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了。

于是温辞失踪第二年的正月里,叶悯微在踏入昆吾山近七十年后,终于第一次踏出昆吾山。

她一下山就赶上了山脚下神社的祭典。

叶悯微披着斗篷淹没在人群中,在晕眩里看着人们抬起神像从街上走过,心想温辞说的果然不错,这名为“万象之宗”的神像与她没有一点儿相像。

她在这个与她相看两陌生的人世间,循着温辞的痕迹一路寻找过去,看过江南的戏、东海的鼓、西南山中的傩舞,京城乐府的雅乐……发觉这人间比温辞所说的还要有趣。

叶悯微也曾来到淇州,看过风漪堂的表演,她问向她要银子的小童道:“温辞在这里吗?”

那个小童朗声道:“您也想看温师父的舞戏啊?可惜温师父好久没来了,应该是回他山上的家,去陪他家人了吧。”

戏一场接着一场地演,从登台到谢幕。

观戏的人群逐渐散去,叶悯微站在街中,喃喃道:“他没有回来啊。”

这世间满是温辞的影子,却又不见他的身影。

叶悯微寻人途中,有人得知她寻找之人已经杳无音信两年,便好心地提醒她说或许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老妇人叹息道:“山迢水远,天灾人祸,生死之事向来无常,谁知道哪一面是永别呢?估计他也没生你的气,只是没来得及见你。你便忘记他,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叶悯微却想起柜子里大约又积起灰尘的锅碗瓢盆,门上还没换的对联福字,和她没有放的烟花爆竹。死亡”这个词忽而变得不可接受。

她摇摇头,道:“我会找到温辞的。”

昆吾山那么大,温辞离家出走那么多次,又不许她用术法寻他。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日,但最终还是能够找到温辞,次次如此。

她不相信永别之说,无论如何,她总是能找到温辞的。

叶悯微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就达成了她的愿望。

她穿过梦墟的重重梦境,进入八风塔内。就像当年破除昆吾山下的阵法,上山找到温辞那样,她再一次破除重重阻碍,来到心想事成之地。

在一片奇异汪洋中心,白茫茫空无一物,如被白雪覆盖的平坦荒岛上,叶悯微终于风尘仆仆,如愿以偿地站在温辞面前。

她一头银发闪烁,如他从前披着一身风雪在除夕归来。

温辞却孤身一人跪坐在地,眼神散乱,默不作声,仿佛布满裂痕的刀刃,悬崖上的山石,摇摇欲坠。

温辞缓慢地转动眼睛,抬眼看向她,眼里是她全然陌生的迷茫和痛苦,然而很快那双眼睛里便恢复了一点神采。

“别再给我造幻境了,真把我逼疯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温辞竟这么对她说道。他声音疲惫沙哑,没有问候没有惊喜,亦并不愤怒。

他抬手揉着额角,嘲笑道:“这是……第三百五十七次了吧?这个幻境编得如此简陋,是良心发现觉得骗人空欢喜很过分,还是觉得我也差不多要绝望屈服了?”

温辞话说得很从容,叶悯微却看见他额边的手指在颤抖。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慢慢道:“好,我答应你。”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要出去一次,我有心愿未了,你放我出去完成心愿,我便回来心甘情愿地替你守这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望着憔悴苍白的温辞,她问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关你什么事?”

温辞放下手,他扯起嘴角嘲讽一笑,抬眼看向叶悯微:“你想要什么?我把我的魂魄卖给你如何?若我不回来你便将我折磨至死,拿回我的魂魄,叫我永生永世替你守这破地方。这提议不错吧?”

叶悯微皱起眉头,她问道:“温辞,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当然……不,不是说话……”

温辞目光明亮却又散乱,他收起腿直起脊背来,咬着唇慢慢伏下脊背。他向她跪下,一字一顿道:“我求你。”

温辞向来美丽又暴烈,难过时也盛气凌人,从来没有这样低头卑微过。

他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谁能让他这样痛苦?

叶悯微伸出手去,还没碰到温辞时他却消失不见。她突然发觉自己置身于昆吾山的木屋之中,窗外白雪皑皑,唯有一棵柿子树吊着一只孤零零的果子,正是昆吾山的冬日。

而温辞正蹲在柜子前把锅碗瓢盆一一拾掇出来,以她熟悉的不耐语气道:“我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要是我不回来,你都不记得要过年吧?”

叶悯微立于屋内,望着温辞的背影问道:“你在做什么?”

温辞回头看她一眼,挑眉道:“准备过年啊。你做梦了?打坐休息睡觉睡魔怔了?今天是除夕啊。”

叶悯微环顾四周,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门上的福字和对联的红色也没那么浅淡,仿佛三年分别只是她的梦境而已。温辞在房间里忙忙碌碌,一边清洗碗筷一边同她说起山下的世情百态。

叶悯微瞧着窗外飘雪,平稳道:“刚刚温辞是在跟你说话吗?”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了吗,把自己脑子搞坏了?”

“你能看到我的记忆啊。”

叶悯微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温辞”,她眼眸清醒而宁静,慢慢说道:“你也是这样折磨温辞的吗?”

四下里一片寂静,山风呼啸,屋檐上的占风铎响声如流水,一切便和她所生活过的地方别无二致。

这个“温辞”的表情终于慢慢松动,他挑起眉毛,抚掌大笑,露出不属于温辞的神情。

“这哪里是折磨?这是你们世人梦寐以求的心想事成,庄生梦蝶、蝶梦庄生,梦里梦外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幻境,有谁能确定?”

“我分得清。”

“分的清?那孩子最初也这么说,不过刚刚,他已经认不出你了。”

这温辞仿佛雪人融化一般矮下去,变成一个手持木杖,矮小而瘦削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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