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看侯王(七)(2 / 2)
谢琅笑着道。
卫瑾瑜也笑了起来,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谢琅道:“自然。”
“从今以后,这天下,我们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你最想去何处?”
卫瑾瑜想了想,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因为他早就没有了家,心中唯一有些念想的地方便是金陵,但金陵太远了,也太久没有回去过了,他怀念金陵,只是怀念八岁以前父母尚在的美好时光而已,如今,一个金陵,远不如谢琅真实,便道:“去哪里都行,去西京,或者,去北境,去你的家。”
谢琅岂能不明白,心中不可避免一痛,轻握住那只素白冰凉的手,道:“放心,以后,这天下都会是你的家。”
“而且,我想把你拐到哪里,恐怕不由我说了算。”
谢琅错开身,卫瑾瑜这才看清,在谢琅和谢琅所率兵马之后,城门外,以礼部尚书梁音为首,官员们秩序井然,衣各色官服,恭敬而立。
孟尧和所有将士都露出不解神色。
卫瑾瑜亦看向谢琅。
谢琅一笑。
梁音已第一个跪了下去,高举起手中明黄卷轴,道:“先帝崩逝,臣礼部尚书梁音,谨奉先帝遗诏,迎新帝入城。”
“臣等恭迎陛下入城。”
百官齐齐跪了下去。
众将士仍茫然。
一片茫然惊惑目光中,谢琅展袍,单膝跪落,眉峰恣意扬起,语调却温柔:“微臣,恭迎陛下入城。”
阳春布德泽。
晨风将少年郎宽袖吹得高高扬起,朝阳在少年郎纤长浓密羽睫上染上一层金色光辉。
孟尧惊喜意外之余,亦翻身下马,跪了下去。
乌压压的将士整齐划一、齐齐翻身下马,朝着同一方向而跪。
“末将等恭迎陛下入城。”
“……”
山呼之声,冲破云霄,响彻整个上京城。
——
卫瑾瑜在马车里听谢琅讲述了事情经过。
听到梁音一节,卫瑾瑜露出明显意外:“我与这位梁尚书素无交集。偶尔遇到,他似乎还对我怀有莫名敌意。”
谢琅越发意外:“那就有意思了,皇帝突然暴毙,必有蹊跷,这个梁音出了名的忠君,为何会在最后关键时刻帮我们?”
卫瑾瑜也想不明白。
谢琅见他沉默不语,忽道:“瑾瑜,你不会怪我罢。”
卫瑾瑜立刻明白他指什么。
坦诚道:“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做皇帝。”
“但这个皇帝,必须由你来做。”
“你是明睿长公主唯一血脉,身上流着一半萧氏皇族的血,由你来做这个皇帝,可比我这个乱臣贼子有说服力多了。而且,你有才华,有抱负,你的品性与本事,足以胜任一个皇帝。这天下间,也只有你卫瑾瑜来做这个皇帝,我谢唯慎才心服口服。”
卫瑾瑜没有评价这番话,而是看着谢琅眼睛,道:“但在你心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对么?”
谢琅一怔。
卫瑾瑜:“你怕留不住我,你怕我仍存死志,所以,你想用这天下,想用我母亲父亲的遗愿,来牵绊住我。”
谢琅低笑一声。
叹道:“瑾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的确存了私心,我的确有些怕——”
没说完,一片冰冷的柔软,已经落到了他额间。
谢琅又是一怔。
耳畔已有清泉一般的语调响起:“谢唯慎,你何时,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了?”
“我既答应了你,便绝不食言。”
这一刻,谢琅竟有流泪冲动。
卫瑾瑜没有入宫,也没有接受玉玺,而是与谢琅一道来到了顾府门前。
顾府大门紧闭。
自从在太仪殿外处置了赵王,顾凌洲便回府,闭门不出。
谢琅道:“有皇帝遗诏在,你登基顺理成章,不必在意任何人的态度与眼光,为何要特意来这里?而且,顾凌洲当众处置了赵王,可见并不支持赵王登基。”
“那也不意味着支持我。”
卫瑾瑜用残酷平静的语调道:“没有赵王,未必找不到其他宗室血脉,我毕竟不算萧氏皇族正统。你我无论谁来做这个皇帝,想要朝局稳定,都不能忽视顾氏的力量。”
谢琅便问:“如果你这位昔日恩师,不支持我们呢,你会主动放弃么?”
“自然不会。”
出乎谢琅意料,卫瑾瑜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将命运掌握在自己之手,我岂会将我们辛苦打下的成果,拱手让与裴氏、韩莳芳或其他人?”
“我没有那么软弱,更不会背刺你,背刺跟随你一道浴血奋战的将士。”
“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支持,最多走得辛苦一些,慢一些,至少,我们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必在被他人鱼肉。”
谢琅笑了起来。
卫瑾瑜问:“笑什么?”
谢琅道:“你知不知道,就凭方才那几句话,我真的要为你沉沦了。”
卫瑾瑜没有理会他的油嘴滑舌。
他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也尝尽了人情冷暖。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权力之争的残酷与无情,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
他不能退。
夏日天气变幻无常,天空忽飘起霖霖清雨。
被晾在宫门口的百官面面相觑,望着淡定卓然立在最前的梁音。
有官员忍不住问:“梁尚书,这新君到底什么意思?不接玉玺,也不行册封大典,该不会要临阵变卦吧。”
大部分官员当然不服气卫瑾瑜这个长公主血脉来继承大统,但整个上京包括宫城都已经由谢琅所率西北叛军占据,梁音又手握先帝遗诏,他们再不满,再不乐意,也没有反抗余地。
谁让自古成王败寇。
便是苏文卿和一干兵部官员,也面色阴沉,不得不忍辱负重立在众官员之列。
梁音站在雨中,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色,道:“不会。”
众人不知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也有不服气的小声嘀咕:“历来新君登基,行登基大典,都要由托孤太傅亲自扶着进入千秋殿,行册封礼。咱们这位新君,要自己走上去么?”
“眼下朝中德高望重者,唯顾阁老一人。顾阁老不露面,便是不认同这新君人选。”
“这不是废话,萧氏皇族宗亲又不是死绝了,顾阁老怎么可能支持一个外姓人继承大统。”
梁音面无表情听着。
如听蚊蝇聒噪。
他掌礼部,能主宰新君人选,就能主宰所有流程。
——
顾府大门外。
谢琅伸手,紧握住了卫瑾瑜的手。
两人再度相视一笑,卫瑾瑜上前,敲开了府门,同门房道:“我欲拜见阁老,烦请通禀。”
门房知少年如今身份非同一般,应是,忙去通报。
顾府内。
顾凌洲一身紫袍,沉默立在藏书阁一层,顾氏先祖画像之前,望着匾额上所书“文行忠信”四字。
顾忠在一侧侍奉。
距门房禀报过去已经一刻。
顾忠道:“新帝登基大典举行在即,阁老若不露面,恐怕天下人都会觉得阁老对新君不满。”
顾凌洲淡淡道:“你以为,他是因为在意这个,才来见本辅么?”
顾忠不敢妄言。
只道:“阁老不见这孩子,自然是不满,既然不满,为何要当众揭穿赵王罪行?赵王虽然失德,却是最名正言顺可继承大统的人选。”
顾凌洲道:“赵王太倚仗裴氏,一个德行败坏,心肠歹毒,靠世家立足的皇子,如何有资格成为君王,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将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
顾忠:“赵王失德,还有其他宗室血脉,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出沾亲带故的。”
顾凌洲目光幽沉:“如今非太平之世,而是乱世,随便找个人来继承皇位,岂有能力整饬超纲,平息四方动荡。”
顾忠:“谢氏那位世子,应当有此魄力。”
顾凌洲直接冷哼:“那样狷狂嚣张的性子,若登基为帝,大渊岂有安宁之日。”
顾忠听得困惑。
所以,阁老心中合格的新君人选,到底是何人。
顾府外,半个时辰已过。
府中仍毫无动静。
卫瑾瑜并没有觉得多失望,因今日过来,他本就没有抱太多希望。
少年郎展袍跪落,对着顾府大门郑重一拜。
几乎同时,一直紧闭的大门终于自内缓缓开启。
顾凌洲带着顾忠从内走了出来。
顾凌洲望着伏跪在府前的少年,步下阶,亲自将少年扶起,道:“这天下间,岂有君跪臣的道理。”
顾忠一愣。
谢琅亦露出明显意外色,接着宽慰扬起唇角。
卫瑾瑜起身,亦以同样诧异神色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顾凌洲叹道:“天下人皆道本辅清正无私,然而人非圣贤,天下人,又有谁能做到真正无私。”
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想,这大约便是他唯一的私心。
眼下非太平之世,而是乱世。
大渊的新君,不仅需要仁善,更需要聪明,灵慧,才华与魄力兼具。
这块他亲手打磨,亲眼看着一点点焕发出耀目光彩的美玉,便是大渊新君不二人选。
他自天盛八年入阁,十余年来,一直守着一个忠字。
然而顾氏之忠,不应是愚忠。
半个时辰后,雨停,新帝登基大典正式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