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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2 / 2)

丁婴对陈平安笑着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几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陈平安果真换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气势顿时从高山大城,变成了潮水铁骑。

丁婴笑着点头,依旧一手约束那柄袖珍飞剑,只以一手迎敌,“来!”

刹那之间,只见陈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间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坑洼,而那一袭白袍则已消逝不见。

丁婴点点头,够快。

难怪半步跻身御剑层次的陆舫还会那么狼狈。

丁婴以掌心挡住了那个年轻谪仙人的拳头,正要握住攥紧之际,拳劲一松,第二拳已经往他肋部去。

丁婴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测,此拳招,拳拳递进,速度,劲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处,在于拳拳衔接,避无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个小山头,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开大地千万里,就会发现不起眼的山头,竟然整条“来龙去脉”,恍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婴脚步都不曾挪动丝毫,每次都刚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

身旁四周就像萦绕着一条雪白蛟龙,而不见人影。

第九拳,丁婴后撤一步,依旧以掌心挡下那砸向眉心一拳。

而丁婴看似最简单的出手,却蕴含着他从藕花福地各个宗门帮派,搜集而来九种武学的精髓,不用说那自家花园似的镜心斋,俞真意的湖山派,种秋传授嫡传弟子的拳法,鸟瞰峰和春潮宫,程元山枪术的雪崩式,八臂神灵薛渊等各大宗师的不传之秘,丁婴用各种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后化为己用,有些已至武学顶点,就原封不动,有些尚有余地,丁婴闲来无事,就帮着完善一二。

第十拳。

丁婴横移数步,但是却有闲情逸致开口笑道:“你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第几拳,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厉害。”

陈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这一场架,没有观战之人。

因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的喜欢虐杀旁观之人。

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喜欢壁上观是吧,喜欢在旁边指指点点和拍手叫好是吧,喜欢满脸震惊好似白日见鬼了是吧,丁老魔每次与人交手的间隙,都会将那些旁观者一巴掌拍成肉泥,如人以扇面拍烂帐上蚊、墙上蝇。

所以太子殿下魏衍那个瘦猴似的师父,才跑来没多久,原本就在远处藏着,见到是丁老魔亲自出手后,第一时间就撤离。

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此外诸如种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给外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路人皆知,还怎么叫压箱底?江湖说大不大,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双方间距始终就是在两臂之内,但是第十一拳,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一是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对,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功夫只在剑上,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一触即溃,自然兵败如山倒。而同样十拳,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兵力雄厚。

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说到底,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

十一拳过后,丁婴站在一丈外,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丁婴戏谑道:“再来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门,丁婴第一次出拳,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

陈平安退去数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陈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轨迹和速度,以更快速度递出这一拳。

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挡在身前。

自己的一肘肘尖撞在了胸口处。

丁婴砰然倒飞出去,但是长袍之内真气鼓荡,帮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劲道。

电光火石之间,察觉到对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线,丁婴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时,微笑道:“先前在你住处,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不知死活,试图偷偷带着飞剑钻地来找你,给我发现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震死闷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那个年轻人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仍是没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来。

一拳过后。

丁婴再次倒退,并且夹住飞剑十五的双指,微微颤抖。

丁婴不惊反喜,只是深藏不露。

这位稳居第一人宝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负托大,其实在丁婴内心最深处,他比谁更想要获得这一拳招的宗旨精义。

极有可能,悟得这一拳,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

硬撼此方天道!

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颗脑袋,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那个小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曹晴朗,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那个陈平安的面容,但是老人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人的“一点”杀意。

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种疯狂流散的杀意,而是被刻意压制成一条细线,再将一线拧成一粒。

这就有点意思了。

此人心境,在丁婴所见、所杀谪仙人当中,独树一帜。

丁婴一生所学驳杂,无书不翻,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这段话:行于水中,不避蛟龙,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此乃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尽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

欲要从容,必先心定。

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人已死绝,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在这个前提上,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无意义,只会自寻死路,唯有用心专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

知已不易行更难。

但是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

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束手束脚,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更是义无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经脉寸断,神魂皆溃,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婴轻轻点头,爽朗大笑,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花当中,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遍布全身。

这一次丁婴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发无损。

陈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弹之势向后掠出数丈。

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鲜血。

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笑问道:“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气象,最少还能支撑两拳,最少。”

丁婴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扬起右手,“就没有想过,万一再多出一两拳,就能打得我松开双指?”

丁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如果不祭出那顶莲花冠,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

不过无需事事求全,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

看得出来,这一拳招,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

丁婴已经觉得足够了,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

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觉得心中不平之气,几乎就要炸开。

一如当年年少时,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他离开后,默默走向那座廊桥。

那种绝望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些年,走了这么远的路,练了那么多的拳,陈平安还是记忆犹新。

天大地大,独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还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腰间那枚养剑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无法离开。

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

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

好在陈平安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瓷窑学徒了。

陈平安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

丁婴哈哈笑道:“你是说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剑?你想要去拿了再与我厮杀?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为自己能够走到那里吗?”

丁婴自问自答,摇头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陈平安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经可以确定,你只是一名谪仙人所谓的纯粹武夫,根本不是那剑修,否则这把小小的飞剑,我根本困不住。”

陈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婴头顶的道冠,“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你占尽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婴眯起眼,杀机沉沉,“哦?小子,不服气,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说了什么字来着,‘来’?”

陈平安一臂横着伸出,“对吧?”

丁婴默不作声,报以冷笑。

心想这个很不一样的谪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挣扎。

静观其变就是了。

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剑来!”

从那座院子的偏屋之内,仅是剑气就重达数十斤的那把长气剑,瞬间出鞘。

仿佛是循着陈平安最后一次出门的大致足迹,仿佛是在向这方天地示威,长剑像一条白虹破开窗户,离开院子,来到巷子,掠过巷子,进入大街,与丁婴擦肩而过。

当陈平安握住这条“白虹”。

那条雪白的剑气长河,犹在人间滞留,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却都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

当陈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长气剑。

剑身如霜雪,剑气也白虹,长袍更胜雪。

在这座人间,一臂之内陈无敌。

一臂之外,犹有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