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七章·挑战(2 / 2)
“老板娘”听了这番油腔滑调,非但没生气,反而有点得意,冲他一勾手指道:“带好东西了吗?带了就上来,没带就滚,老娘不招待你这种穷酸。”
谢允哈哈一笑,回头冲周翡招招手,小声道:“这是金主,卖了钱给你买把好刀,一会儿好好说话,别捅娄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周翡见过岳阳外的粗野村妇,见过吴家的夫人和千金,见过疯疯癫癫的段九娘……可是这个“老板娘”跟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的骨头看起来轻飘飘的,柔软得好像怎么折都可以。
周翡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知什么叫作“风尘气”。
小巷尽头有一扇很窄的门,一看就不是正门。楼上的老板娘亲自下来给他们开了门:“进来……咦?”
她忽然看见了谢允身后的周翡,睁着一双桃花眼有些惊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儿拐来的小美人?”
谢允面不改色地瞎掰道:“我闺女,叫谢红玉。”
周翡:“……”
有个人是不是活腻了!
老板娘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明显不信,但也没多问。她懒洋洋地迈开步子,将两人带了进去。后院不算大,但四下开满了花,墙边堆满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红的,中间还有个秋千,旁边的小桌上放着琴,一股幽香无处不在,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周翡应接不暇地悄悄四处打量,只觉得其中说不出地别致。
老板娘伸出涂满蔻丹的手,冲谢允一摊:“拿来吧。”
谢允从怀中摸出他那卷装订好了的《寒鸦声》递过去,还不误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个指响,以防她东张西望一脚踏进人家鱼池里。
老板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秋千前坐下,指着石桌石凳对谢允他们说道:“二位坐。”
说话间,好几个穿红戴绿的美貌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端茶倒水之余还不忘跟谢允“先生长先生短”地贫上几句——有一个还伸手捏了周翡的脸。
周翡:“……”
这些姑娘看起来和谢允颇为熟稔,不知为什么,对他却并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谨的恭敬。
老板娘没多久就翻完了,随即她思忖片刻,抬头看了看谢允。
谢允一扬眉:“怎么?”
“你确定要给我这本?”老板娘问道,“总觉着你是拿了别人的血泪出来卖笑。”
“是卖唱,啧,我卖艺不卖身,说那么难听。”谢允轻描淡写地纠正道,“血泪这东西,自己吃也是恶心,讲给别人听也是不合时宜,我借来换点路费,岂不是物尽其用?”
老板娘目光一转,“扑哧”一笑,说道:“行吧,我收了,老规矩。”
她话音刚落,就有个少女端着个托盘过来,递上一个锦囊。
谢允接过来掂了掂,连看都没看,便收入怀中:“就知道老板娘痛快……其实这回还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
谢允从善如流地从那锦囊里拈了一片金叶子送还回去。
周翡看明白了,她觉得谢允卖戏根本不是为了路费,而是为了买消息。
老板娘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来,冷笑道:“拿老娘的钱打发老娘,真有你的,有话说,有屁放!”
谢允道:“我想问老板娘一个旧消息,当年十二重臣护送当今南下时,几个文官舍命也不够,因此路上必有高人护送,当时除了殷闻岚,随行之人中是否还有齐门,是否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板娘一愣,将金叶子缓缓推还给谢允,说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叶子买得下来的。”
谢允目光一闪:“我可以交换……”
他话没说完,一个脚步有些慌张的少女快步走进后院,趴在老板娘耳边低声说话。
周翡五感灵敏,听见那少女说的是:“夫人,一帮‘行脚帮’的‘五子’不知干什么,来了不少人,前后门都有。”
老板娘有些怀疑的目光首先落到谢允身上。
谢允一张脸皮本来就“深不可测”,做过手脚后,越发沉稳如山、纹丝不动,茫然道:“来的是你的债主,还是我的债主?”
老板娘注视了他片刻,随即长眉一挑,站了起来。
“谁的债主都一样,”老板娘冷冷地一笑,“讨债讨到我这里来了。”
老板娘说完,转身就走,身上宽松的锦缎飘在身后,彩云追月似的同她如影随形,她看起来好像个霓裳羽衣中凭虚御风的仙子,美丽得近乎繁盛。
谢允沉思了片刻,冲周翡一招手:“咱们也去看看。”
周翡悄声问道:“是不是白先生要抓你回去?”
“抓我?”谢允眉尖轻轻地一挑,他被假皱纹糊住的眼角波动了一下,脸上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讥诮与冷峻,“我又没犯王法,他凭什么抓我?就算当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说‘抓’这个字。”
走过后花园,是一座小楼,前面还有个院子。前院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地方显得宽敞多了,一帮年轻女孩子在院子里,有吊嗓子的,有拉筋的,还有扳腿的,千奇百怪,却并不让人觉得不雅观,反而比姹紫嫣红的后院显得还要花团锦簇。
女孩们见老板娘带着两个陌生人走出来,都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他们。
前院气派的大门“吱呀”一声分向两边打开,周翡便瞧见了门口围着的人。
放眼一望,来人个个都是灰扑扑的短打扮,脸上一致地带着寒酸的风霜之色,不少人微弓着肩,是一副被力气活压弯了腰的模样。虽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却别是一番千人一面,不仔细看,都分不清谁是谁。
门里的女孩子们有多么姹紫嫣红,门外的汉子们就有多么灰头土脸,两厢对望,别提多古怪了。
见老板娘亲自出门来,有个中年汉子越众而出,似乎是其中领头人。他十分恭敬地一抱拳,低声下气地说道:“霓裳夫人,多有打扰。”
霓裳夫人将鬓角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拨到耳后,轻轻地靠住门框,笑道:“奴家一个只会弹琴唱曲的弱质女流,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大哥,叫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堵门?这院里可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个个胆子小得很,经不起人家放肆,吓着了可怎么了得?”
她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女孩子们立刻嘻嘻哈哈地小声笑了起来,好像一阵小风吹来,满院的花枝都开始乱颤。敏锐如周翡,却察觉到这莺歌燕语中藏着一股细细的杀机,尽管不是冲她,她的后背却不由自主地略微紧绷了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上前一步,神色越发恭谨有礼,几近卑躬屈膝了,他说道:“小的们不请自来,本来无意打扰夫人,实在是受人之托——夫人今日接待的贵客行踪缥缈,过了这村没这店,小的们也是没有办法。”
霓裳夫人眉头微皱,跟周翡一起转头望向谢允。
谢允有些意外——他知道行脚帮背后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负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让他这么跑了。那个老流氓耳目灵敏,知道他“千岁忧”的这层皮不意外。“千岁忧”的名号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唱红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阳。倘若从衡山奔蜀中而去,沿着南朝边界,此地是必经之路。谢允要在此落脚,几乎是十有八九会来拜会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会来,在这里守株待兔似乎也说得过去……为防这一关节,谢允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看起来是没瞒过去。
他想不通这些行脚帮的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珑?就算用了什么方法认出了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栈后再派人去堵,何必直接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个霓裳夫人?
这没有道理。
这帮行脚帮的穷酸上来就要人,霓裳夫人也算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哪儿能让他们拔这个份儿?
她当即一翻眼皮,笑容风情万种,话却很不客气:“我这里只有写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贵客是没有,贱人一大帮,你要谁?”
那领头人假装没听懂她的夹枪带棒,唯唯诺诺地说道:“不敢,不敢,劳烦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此言一出,在场人齐齐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同将目光投到了周翡身上。
周翡还不大能接受自己这一场意外蹿红,未能习惯众人围观的目光,惊吓不小,不由自主地往腰间一摸——什么都没有,她的刀还在谢允承诺的未来里,尚未横空出世。
霓裳夫人眯了眯眼,先是狠狠地剜了谢允一眼,随即喃喃地低声道:“破雪刀?”
行脚帮的领头人低下头作了个揖,循着众人的目光锁定了周翡,对她说道:“小的们受人之托,寻找姑娘的踪迹,找了不知多少门路,总算摸到了一点端倪,烦请姑娘可怜可怜小的们,跟我们走一趟。”
周翡这么长时间自诩老老实实,半点祸都没闯,一时有点蒙,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找上自己的。谢允心头一转念,却是想明白了——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脚帮的人盯着自己,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顺势卖了人情。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却被霓裳夫人伸手挡住了。
霓裳夫人仔细看了看周翡,只觉得这个丫头就是个普通的丫头,除了不那么活泼以外,与满院的姑娘相比毫无异常,既看不出凌厉,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愣是没看出“破雪刀”三个字写在哪儿了。她心里浮现出荒谬的将信将疑,想道:难道真有人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就能达到这种返璞归真的程度?
霓裳夫人目光微微闪烁,人也站直了些,问周翡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沈天枢真是你撅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