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2)
有人想要见你。谁呀?窦晏平。
手中布巾湿漉漉的带着余温, 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苏樱皱着眉又?擦了一下?,微微仰头, 疑惑的神?色:“他是谁呀?为什么要见我?”
边上侍立的阿周心里砰砰乱跳起来:“裴郎君。”
方?才她在厨房时, 窦晏平还几次找来向她询问苏樱的情形, 关切之情, 溢于言表。可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更不该跟苏樱有什么。那天在船上裴羁问的那些话, 分明也是知道些内幕,那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窦晏平?苏樱病成这样, 他突然?提起窦晏平, 就不怕引得她刚刚稳定的情绪再度崩溃?忍不住出言阻止:“小娘子什么都不……”
见他沉沉凤目略略一抬, 淡淡向她一瞥, 阿周呼吸一紧,感觉到无形的威压。他并不想她插手,他要如何, 并不容别人置喙。阿周犹豫着,眼下?苏樱落到这个境地, 他既肯娶, 那么苏樱的后半生全都着落在他身上,又?岂能惹他不快?也只得压下?心里的不安, 低了头不再做声。
裴羁转过目光, 看?向苏樱:“窦晏平, 是我一位朋友。”
说话时凤目一瞬不瞬, 紧紧盯着苏樱, 她眼中疑惑越来越浓,攥着毛巾不自觉地揉着, 半晌:“你的朋友,为何要见我?”
裴羁顿了顿:“你也认得。”
看?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眉头蹙起来似是在极力回想这人是谁,裴羁在袍袖底下?,不自觉地攥着拳。
到这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她才刚刚稳定下?来,不该为了那么点?疑心如此着急追问,应该再等等,等她彻底稳定下?来再说。可又?怎么等得及。
却又?怕她,给出他不愿听的答案。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又?再补了一句:“你若不想见,不见也可以。”
“好,”她如释重负,眉眼轻轻一弯,“那就不见吧。”
砰!裴羁听见心脏重重落地的声响,在隐秘的欢喜中,低垂了凤目。
她不愿见窦晏平,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她听见窦晏平的名字时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这个名字与别人,与这世上其他跟她不相干的人都没有丝毫区别一般。她是真的忘了。忘了他,也忘了窦晏平。
窦晏平已经没有机会了,可他如今是她夫婿,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他还有无数机会。点?了点?头:“好。”
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擦干净了手脸,对?着镜台开?始挽发,裴羁守在边上,就着她用剩的水洗了脸,又?用她用过的毛巾擦干,上面残留着微微的温热,也许是她皮肤的温度。
苏樱慢慢挽着发髻,从镜子里看?见裴羁始终没走,犹豫一下?:“你,不出去?”
裴羁将毛巾摊平,放在架上。心里不自觉的,又?生出一丝疑虑。她仿佛于这些细节,诸如梳头穿衣,诸如男女大?防都还记得,偏是重要的人事,一样都不记得。
失忆该是这种症状吗?他不曾有过经验,那些大?夫也说不清,此事便含糊着,时不时跳出来,让他在放松时,突然?一阵疑惧。“你饿不饿,要不要现?在吃饭?”
苏樱摇摇头:“不饿。”
“小娘子,饭是要吃的,”阿周急忙劝道,“已经两三顿没吃了,再不吃身子就受不住了。”
昨天?昏迷不醒,只灌了些参汤下?去吊气,再不吃,人如何受得了?
苏樱咬着唇,看?向裴羁:“心口发闷,吃不下?,我想出去走走。”
羞怯着,求助的眼神?,她才醒来时分明只跟阿周一个人亲近,此时却已经抛弃阿周,向他求救了。裴羁心尖一热,情不自禁靠近,轻柔着声音:“饭还是要吃的,身体要紧。”
见她略略发白的唇微微一抿,似是孩童未曾得到心爱的玩具,天?真的失落,裴羁不由自主又?道:“不过,可以先出去走一会儿,然?后再回来吃饭。”
“好。”她一下?子笑起来,偷眼看?了下?满脸担忧的阿周,笑容又?小了点?,“走一小会儿,就回来吃饭。”
阿周上前来扶,裴羁不动声色阻住,自己伸手去扶苏樱:“走吧。”
她躲闪着,似是羞怯,飞红的脸颊,裴羁心里漾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浑身浸泡在温泉水中,微微的肿胀、眩晕,坚持着,到底将她扶住,低头在她耳边:“不要躲,你我夫妻,不拘这个。”
夫妻之间,比这亲密的事,更有许多。
他们的婚事,也该立刻操办起来了。
她果然?没再躲了,红着脸低着头,任由他扶着向外走去,裴羁走得很慢,怕她才刚醒来步履不稳,她确实走得不太稳,于是大?半边身子都靠着他的臂膀,由他搀扶着迈步,她消瘦了许多,轻飘飘的像片落叶,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裴羁下?意识地,将她又?握紧些。
尽快成亲,趁着她忘记了他们那些过往的时候。成了亲,若是幸运,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子,他们从此将紧紧绑在一起,再难拆分。
即便她今后再想起来,到那时木已成舟,她总不能抛夫弃子而?去。况且他亦愿意百倍千倍地弥补她,哪怕,她要他的命。
蓦地想起横道之上她手握匕首,刺向卢元礼后颈。想起长安那夜床榻之间,她毫不留情,咬在他咽喉上的一口。哥哥,咬不死的。她唇上沾着血,笑吟吟地对?他说。若是能够咬死,他猜她不会犹豫。
手上突然?一个痉挛,似有什么藏得极深的恐惧翻腾着钻了出来,裴羁沉默着又?压下?去,她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裴羁低眉,扶着她慢慢走下?台阶。
等成了亲,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将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会给予她所有的尊崇,凡他所有的,任她索取,凡她想要,他亦会为她拿到。他会百倍千倍弥补她。可若是她想起来。
垂目看?她,她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失望:“这院里好像不曾打理过。”
裴羁顺着她的目光四下?一望,这院落只是普通的乡下?院落,主人想来是疏于打理,原本零星种着的几株草花细弱倒歪,反而?是杂草个个肥壮,昂首挺胸地长满了一地,无怪乎她不喜欢。柔声道:“我让他们收拾一下?。”
昨日救她上来时慌张至极,只是随便找了最?近一处院子落脚,这两天?一颗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日日进出,却从不曾留意到这院子竟如此破败,是他疏忽了。“回去吃饭吧。”
她犹豫着,轻轻咬着唇,羞怯的神?色:“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她看?了眼大?门,又?来看?他,她是想出门。门外,有窦晏平。这些天?他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外面等她。
裴羁顿了顿,疑虑丛生。她似是知道这要求唐突,垂着睫毛,黯然?的神?色:“若是不行就算了。”
让他心底突然?一疼,立刻便道:“好。”
扶着她慢慢向大?门走去,裴羁微微仰着头。他从来经不起她央求,从前尚可控制,经此一番,越发无丝毫招架之力。况且她不是央求,是那样黯然?失落的,自己便否定了,让他想起她早晨才醒来时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心里怜惜到了极点?。
她的父亲,也许是她一直藏在心底,最?依恋的人吧。从前她从不曾提过,因为知道提也无用,不会再有人那样待她,如今她忘记了一切,反而?将内心深处藏得最?秘密的东西,暴露出来。
她没有父亲,没有兄长,他可以不止做她的夫婿,亦可以做她的父亲、兄长,让她从此之后,再不必那么羡慕地看?着裴则。
伸手拉开?门闩,推开?大?门。
一望无际的田野霎时撞进眼中,春麦饱满,禾黍低头,微暖的风吹过时,一片片起伏的绿浪。苏樱贪婪地看?着,眼梢带了笑,轻声道:“麦子都快熟了啊。”
“是。”裴羁扶着她胳膊的手挪到她腰间,轻轻搭住,“魏州有军屯,麦黍遍野,若你喜欢,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魏州西南多丘陵,耕地不多,东部却是大?片沃野,多属军户所有。本朝之初,军户尚肯勉力耕作,蓄积粮食,近数十年魏博势力越来越大?,骄兵日甚,尤其是八千精锐牙兵占了大?片沃野良田却不肯耕作,驱使子弟日日在耕田上行猎玩耍,又?倚仗势力侵吞良民土地,以致良田荒芜,沟渠壅堵,百姓怨声四起。他到魏州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重新梳理田亩数量,再行分配,勒令牙兵退还侵吞的良田,又?主持疏浚河道,广开?沟渠,今年秋熟之时,魏州数座粮仓,应当都能一满。
不过牙兵也因此与他结下?深仇,欲置他于死地。他在魏州短短一年多,便已遭遇数次刺杀。然?,欲图大?事,岂能惜身。搭在她腰间的手试探着紧了些:“念念,外面风大?,该回去了。”
微凉的手握着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红着脸不敢看?他,,裴羁在极度欢喜中,生出怅惘。
如今的欢愉,都只因为她不记得了。若他一开?始便能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一开?始便能好好待她,该有多好。
余光瞥见斜刺里冲出来的人影,是窦晏平。飞跑着向这边来,边跑边向她招手:“樱娘,樱娘!”
满心旖旎消失无踪,裴羁压着眉,紧紧搂住苏樱的腰,窦晏平一霎时来到了近前,满溢的怒气:“放开?她,不许碰她!”
裴羁顿了顿,手中突然?一空,苏樱挣脱他躲到了他身后,怯怯抓着他的袖子:“他是谁呀?”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裴羁心里陡然?一宽,看?见窦晏平惊愕的脸:“念念,你,你怎么了?”
“走吧,”裴羁转身,轻轻搂住苏樱的腰,“我们回去吃饭。”
她乖顺地在他怀里,似是惧怕,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裴羁便用另只手,握住她的手:“不怕。”
“念念!”窦晏平追在身后,此时已经顾不得理会裴羁,只紧紧问着苏樱,“你是不是哪里不好?是不是裴羁对?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躲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情形不对?,她不会这样对?他,更不会那样对?裴羁:“念念!”
砰,大?门在眼前关上,侍从堵成一道人墙,将他隔绝在外,窦晏平紧紧攥着拳:“念念。”
她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