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陆大人又是夜宿宫中。
宝成殿的烛火烧到了大半夜,呜呜咽咽的声音到后半晌才停。
竺玉本来还很难过。
哭过之后好了些,眼睛却还是肿的。
陆绥耐着性子哄她,哄着哄着就开始乱来,无穷无尽的花样,叫人招架不住。
他平时就没什么话。
床榻间,更是沉默寡言。
竺玉昏昏欲睡时,还听见陆绥在她耳边说李裴的坏话:“小肚鸡肠、太过记仇、性情极端,不值得深交。”
后面还有长篇大论。
从很多年前,她自己都快忘了的一些细节娓娓道来。
“你不喜欢吃梅子糖,他偏要往你手里塞,还要亲眼见着你吃下去才肯罢休。”
“我瞧着你那时被酸的眼睛都闭了起来。他向来是先顾自己的意愿,再想起你。”
竺玉迷迷糊糊的听着,她真不记得了。
可是陆绥说起这些个陈年往事就算了,还要一个劲儿的问她还记不记得。
她困得要紧,只得点头,含含糊糊的说自己记得。
如此一来。
她也没睡多久。
好在第二日的早朝没什么事,下了朝她便能回去休息。
竺玉同陆绥的事儿在宫闱之中已然算不得什么秘密,宫人守口如瓶,什么都不敢乱说。
周贵妃大概也知道女儿帐中不太清白。
不过她既不说,她也没多问。
喜欢谁、不喜欢谁。
周贵妃无意插手,随她心意便好。
她的身份,也不需嫁人。
周贵妃也不必担心女儿同自己一样,被迫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形同枯木过了小半生。
周贵妃以为她是喜欢陆绥,才几次留人。
陆绥长相不差,性情沉稳,起码在长辈眼中,他暂且算得上沉得住气的、可靠的男人。
因而周贵妃也没多想。
竺玉自幼就张不开嘴同人倾诉,便是感觉到自己被逼到两难境地,也未曾想过要找母亲诉苦。
她自己能撑就撑。
撑不过去便先糊弄着。
陆绥进宫的次数多的已经有些目中无人了。
竺玉懒得去管,他自己都不怕被人议论,她两只耳朵一闭,也可以装作什么都听不见。
竺玉本来就是个懒骨头,这些时日,愈发的懒倦。
晌午刚过,就懒洋洋的窝在小榻上,闭着眼睛小憩,每天怎么都睡不够似的。
陆绥今天来的时候,她又在睡觉。
阳光恰好落在她的鼻尖,透白的皮肤宛若凝脂,唇瓣红红的,像涂了胭脂似的。
时逢夏日。
天气炎热。
开着窗门,凉凉的徐风缓缓浸润。
她睡得正熟,眉眼舒展,像是正在做着什么美梦。
陆绥站在一旁,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惊动她。
也不知是不是她在梦中都察觉到了身后无处可躲的视线,慢慢从绵长的美梦中缓缓醒来。
瞧见是陆绥已经不会大惊小怪,早已习惯。
陆绥看她还犯困的样子:“昨夜没睡好吗?”
他明明早早就放她睡觉了。
她却好像还是睡不够一样。
竺玉摇了摇头,“就是困。”
就是想睡觉,她有什么办法!
陆绥每天孜孜不倦的说着李裴的坏话,可是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呀!
充其量,比李裴听得进去几分道理,没有那么固执。
陆绥伸手将她捞进自己的怀里,她如今渐渐也习惯了被他搂抱在怀中。
既然已经点头,同他交易。
那再端着,也不太像样。
陆绥今日上门也是有事同她说,不过不着急。
她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一点儿面子都丢光了。
竺玉脸上红了红,觉得丢了丑。
陆绥若无其事,掌心落在她的肚子上,有点肉肉的,兴许是这段时日养胖了。
“午膳还没吃?”
竺玉摇摇头,她睡过头了。
底下人不敢叫醒她,任她睡到了这个时辰,大半天没吃饭,肚子自然会饿。
“睡着了。”
陆绥蹙眉:“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能把自己给饿着。”
说着他叫人将备好的午膳端上来。
御膳房那边一直热着饭菜,过了时辰就重新再做一遍,这边没叫膳,他们那边也得时刻备着。
不一会儿,御膳房的人便端着热乎乎的饭菜摆上了桌。
竺玉吃了两口就没了胃口,尤其是看见满桌子的荤腥,更是吃不下。
她这段时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饿得快,吃的却少。
陆绥见她吃两口就放下筷子,以为她是挑食,习惯了她如此,便也没说什么。
还有备好的糕点。
在宫里,谁也饿不着她。
除非她自己愿意。
用过午膳,陆绥往她嘴里喂了块糕点,边说:“李裴派了不少人去杀严忌,他这回是铁了心要杀严忌。”
竺玉听着,心脏跟着高高提了起来。
陆绥见她吓得脸色发白,压下心底的不快,接着面不改色道:“我派去守在暗处的人也被他杀了几个。”
“陛下动用的隐卫,也死了俩。”
这句话,轻描淡写。
却是要告诉她,李裴这回是连她的脸面都不顾。
也半点都不听她的话,不顺着她的心思。
就是要杀,哪怕是她挡在严忌面前,兴许也能照杀不误。
竺玉听着,的确有些意外和心寒。
上次李裴怒气冲冲离开宝成殿的时候,亦是放了狠话的,谁护着都要杀。
她以为是李裴的气话,只是没想到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留。
怎么能这么狠心?
竺玉将脸埋在陆绥的怀里,闷闷不乐的样子像是蔫了的茄子,她什么都不想说。
陆绥顺水推舟搂着她的腰肢。
男人大抵都是享受喜欢的人依偎在自己怀中,他希望她依靠他,最好只能依靠他。
所以他像修理多余出来的枝丫一样。
一根根剪出可能被她选择她的依靠。
秦衡到现在还在江南。
这其中自然也是有陆绥的手笔,把人支开不难,要将人困在那边,才需要动脑筋。
陆绥在她身上,已经用过不少手段。
说不择手段也不为过。
他做的这些事,不说神不知鬼不觉,要瞒着她却也不难。
即便日后被她发现。
届时木已成舟。
许多事已经无法改变,她想要逃开也就难了。
“你哭了?”
陆绥听见了细细的抽噎声,他听见她的哭声,内心是极为不快的,落在她腰间的手指不自觉多用了几分力道。
竺玉抬起哭得泛红的小脸,抬手擦了擦眼泪,鼻子都红了,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哭。”
鼻音闷闷的。
陆绥见她为严忌哭过,如今短短半个月,又为李裴哭了两回。
好像都为他们伤透了心。
陆绥面无表情,望着她脸上的泪痕,头一回没有伸手替她去擦,他问:“你又不喜欢李裴,为什么总是因为他哭?”
竺玉说不上来,答不上来。
姑且就当她是水做的不行吗?
陆绥往常都能睁只眼闭只眼,许多事情当做不知道,装作看不出来。
可今天,他偏要咄咄逼人。
将他逼迫到无法逃避的地步。
“你是觉得失望?还是接受不了他与你想象中的不同,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我、我不知道。”
说到底,还是心寒罢了。
心寒李裴对她一点儿多余的不忍心都没有。
她若是能学到他们的半分冷血,也不会总为这些难过。
陆绥的指腹沾了几滴她的泪珠,明明没什么温度,他却好像感觉被烫了下。
陆绥面无表情:“不许哭了。”
从前纵容着她为别人流的眼泪,时至今日,已经无法容忍。
他也被纵容的贪心。
只是暂时收敛了贪婪的本性,好放松她的警惕。
竺玉一下子更委屈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我哭不哭的都要管。”
陆绥压着眉眼,心中烦躁,沉默了好一会儿。
没再说冷硬的话,忍了片刻,他说:“你可以将眼泪留在别处。”
她一贯能哭。
一旦开始流泪,就像流不完了似的。
陆绥只喜欢这双眼睛为自己落泪时的样子。
他说:“我早就叫你同李裴断了的,你不肯听我的。这会儿再来伤心难过,他瞧见也不会心疼你。”
竺玉吸了吸鼻子,嗯了声。
她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
陆绥攥住她细细的手指:“最后一次。”
竺玉愣了下,还没明白。
陆绥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往后不许在为他们落泪。”
竺玉小声争辩:“我控制不住的。”
陆绥冷着脸:“怎么会控制不住,你心里只要没有他们,又如何能被他们伤了心。”
竺玉抿了抿唇,低头不说话了。
陆绥有些不满,这件事不是她装死就能糊弄过去的,他继续说:“他们往后本就与你无关,你暗自神伤,伤的只有自己。哭肿了眼睛,难受的也是你自己。”
说着,陆绥好像有些嫉妒似的,总算说出了一直就想说的那句话:“你从来没有为我哭过。”
竺玉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她的皮肤薄又嫩,多擦了两次,脸上就又红又痛的。
她瓮声瓮气的接话:“你若是死了,我也会这样为你哭的。”
陡然安静。
死寂了般。
竺玉说完也没觉得后悔。
说点陆绥不爱听的又怎么了,他真的听不下去,可以转头就走。
陆绥倒是比她想象中的更能沉得住气,默了会儿,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温柔的迫使她慢慢抬头面对他。
陆绥说:“那我死的时候,你得哭得更伤心一些才行。”
竺玉感觉自己像是被他这双眼睛给吸了进去,漆黑幽沉,想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渊。
她下意识想要退缩,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掌控在怀。
她避开了这个话题。
随口扯了句:“李裴真的太狠心了。”
陆绥嗯了声,添柴加火:“我也没想到他会做的这么狠绝,丝毫不顾你们从前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