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1 / 2)
绝壁孤峰,远离尘寰,地处高绝处。有苍翠老松斜长绝壁上。
新雪般的鹤,独立松枝,远眺。
极远处,清晨的蜿蜒苍山,皆笼着氤氲雾霭。
忽有一轮凝金红日,跃升群山,霎时,似用天?光毫笔,亮透烟霞,晕涂连绵山郭。
日浮金山,人间若梦。
松枝簌簌而动,白鹤振翅而起,朝那?轮红日而去,飞越叠嶂雄峦,化作光尘浮金中的一点黑影。
唯听宏亮鹤鸣遥传万里,如钟声回荡群山万壑中。
激荡悠长,骤惊凡庸。
老妇从稻草里醒来,隐约听见了什么,望向窗外,一无所见。
她搔了搔稀少凌乱的花白头发,随手?捉了几只虱子掐死。
捡了柴禾,在屋顶漏了大小洞的土坯屋里,借着晨光,烧起了灶。
揭开锅一看,里面清汤寡水,只得?将瓦罐倒了底朝天?,总算倒了不满巴掌的薄薄一层粟米进去,在水中粒粒能数清。
她蹒跚着,又?走出门去,拄着拐杖,驮着背,叫着“石儿,石儿”。
走了好几圈,汤水熟了。仍没有找到?人。
老妇在村后头的坟堆里,拔了丈夫、儿子、媳妇坟前的野草,又?慢慢地沿着烂泥路往外走,见了人就问:“你有见到?石儿吗?他天?没亮就给人放牛干活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村中寥落,多是衣衫褴褛的白头人。或弯着腰,割草捡柴,拉着年岁极小极小的孩子,或吃力地在梯田上,拉着梨,一步三喘。闻言,皆摆手?。
终于,老妇慢腾腾地走,走到?了一户人间的大门前,哆嗦着叩响了铜环。
大门打开,一个青壮家?丁,腰间挎着刀:“乞婆,找谁?”
“我不是乞婆,附近村里的。我孙儿叫石儿,帮你家?割了杂草,又?领牛出去放,人不见了……”
“哼,谁知道他哪里偷懒耍滑去了。牛要?是放丢了,要?他好看!”
老妇无可奈何,只得?又?慢腾腾地往回走。仍一路叫着“石儿”。就听到?有人说:“河边的崖下,摔死了个八、九岁的小孩。有人白捡了头惊牛。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她听到?了,便往崖边去。果?然?看到?,石儿躺在崖下,血肉模糊。连看都没人多看几眼,这年头,哪里不见饿死、横死、病死、穷死的人?
人最不值钱。
老妇走到?石儿跟前,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哆嗦了一下,又?生?气,又?无奈:“谁捡走了牛?”
她吃力地背起石儿,走得?更慢了。走几步,放下人,休息一会,再走几步。终于,黄昏日落,回到?了摇摇欲坠的土坯屋里。
她打开灶台,擦了擦手?上干涸的血,先喝完了早已冷了的汤水。
老妇又?背起石儿。
她挖不动坑了,蹒跚往河边走,就像几十年的日子里,逐渐平静下来的那?样?,背着石儿,依旧平静地走入河水中,水渐渐没过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看见河水中的倒映,那?张脸上写满了千沟万壑的苦,苦到?最后,却太多了,以至于分辨不清哪些是活着,哪些是苦头。
恍惚间,冰凉的水没过喉咙时,老妇听到?了一声洪亮的鸣叫,足可破开苍天?。
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定睛再看水中这张脸,好陌生?啊。
这是我的脸吗?
一念中,这张脸上的皱纹开始回退、回退、回退……还?不那?么白的头发,黑色夹灰的头发,黑发……壮年,中年,青年,少年……
少女站在河中,背上“石儿”的尸首,泡沫般散去,却有无穷恶意。尚未回过神,又?倒在了一个阴暗的屋子里。
他咳嗽不停,嗅到?了自己喉咙中喷涌出的血沫味。剧痛使躯体抽搐。
屋外,许多男女推嚷不休。
“爹这病,谁出钱?大哥,你可是长子。”
“我已经买过药了。这七日,都是我出的药钱。我儿子要?免差役,打点得?花钱。”
“那?我也买过了。我还?伺候了好几日的洗漱呢。轮到?三妹了,老头生?前很疼你。你不能没良心。”
“你姊夫家?的生?意最近周转不灵……小妹,你夫婿家?有钱,你看……”
“哥,姐,看你们说的。我给爹备好了寿衣,这钱我一个人出的。药钱,总不能再问我要?。”
孝子贤孙在病床前互相推诿,没一个真正关心他此时的痛苦。
他躺在发霉的褥子里,一会想起妻在世时的年轻笑脸,一会想起烈日下走街串巷,手?里拉着个孩子,背上背篓背着个孩子,肩上挑着货物,汗流得?满背,买了茶饮,却不舍得?自己喝,凑到?最小的孩子嘴边。一会想起一个个孩子成亲离家?时,他卖了攒下的田,卖了造起的宅,送他们风风光光成家?……他有钱时,每一张脸上的笑容。他最后的积蓄耗尽在病痛中后,逐渐冷漠的每一张脸……
窗外,还?有小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在院子里的玩耍声。
谁要?是想进来看看“祖父”,就被爹妈拉住,大声呵斥:“别去打扰祖父,他生?病了!”小声嘀咕“仔细过了病气”。
夫妻曾恩爱,子孙亦满堂,家?业曾有成。
他听到?他们还?在争“既然?要?我出药钱,这个院子归谁!”。
无论?归谁都好。给谁都好,进来,进来……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咚地砸到?了地上。一口气咽下前,对?床上的那?面小镜子,照出了他泛青灰的脸,抽搐弓如虾子的躯体,在尘埃中挣扎。
强烈的痛苦中,在尘埃中,他听到?了一声敞亮极了,好似来自高远处的鸣叫,身?躯一霎轻快。
他好像本不该这样?无力……他是谁?
一念起,老迈痛楚的病躯渐渐轻盈,浑浊的眼重?起神采,无限活力与健康重?新泛起。
骤然?跃起,她踹开门,毫不客气地踢开了还?在争论?的孝子贤孙们,往门外而去。
一出门,她的身?躯再次泛起了变化。
一时间,她是侯门公子,享受一世富贵,荒唐无为,亦或有为,最后都在牵连家?族的大难中,同?富贵一起烟消云散,人头落地。
一时间,她是富庶千金,平庸无奇的一生?,出嫁,从这座绣楼,到?了那?座深院,老死不知门外事。一夕间,却遇战乱,城破,女眷俱投井。
有时候,她是年纪小小,就要?伺候人的奴婢,挨打挨骂,勉强长成,常思将她转卖的父母,暗自垂泪。
有时,她是搏风打浪的渔民,风吹日晒,争一口吃食,却因交不起鱼税,被砸了船,沮丧若死。
有时,她是土里刨食的农人,小康度日的有,食不果?腹的有,变作流民的亦有。
男女老少,贫富贵贱、百工千业。
每每浑浑噩噩,自有怨愤痛楚横生?,却总是被一声鹤鸣所惊醒。
渐渐地,她不在沉浸其中,即使人生?变幻走马灯,亦有一线清明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