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别磨磨蹭蹭的玩水耽搁时辰。洗好了就上来,新衣裳换上。”部曲们对着清溪里扑腾的小子们说,“洗干净了路上尘污,前头山路再行几里,就要进坞壁了。”
小童们在催促声中乱哄哄上岸,脚丫子踩的水到处都是。
杨斐还是穿一袭文士青袍,盘膝坐在岸边的大石上,拿出名单,挨个念起名字。
此处山溪距离坞壁只有五里,杨斐挑明了自己荀氏家族幕僚的身份,童子们当面都敬称一句杨先生。
此刻,杨斐念一个名字,被叫到的小童大声应道‘在!’杨斐循着声音瞄一眼,看小童身上穿戴妥当,便抬笔画个勾,接着往下念。
就在所有人围拢着杨先生的当儿,岸边斜侧方大青石的背面,无声无息伸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在岸边砂石地上摸索片刻,捞起晒干的小袍子,迅速隐没在大青石背后。
两名部曲早前抱了一匹靛蓝色布料过来,两人扯开厚实布料,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围帐,把阮朝汐和大青石围在里头。
阮朝汐蹲在石头背后,此刻男童们都上了岸,清溪里只剩她一个。她不紧不慢把身上的泥搓干净,换上清洗晒干的小袍子。
袍子还是她阿娘生前给她一针一线缝的那身。用的是靛青色细葛布,针脚缝得细密,挡风挡雨。脚下的布鞋也是阿娘一针针仔细纳的厚鞋底。
阮朝汐捞起袍子下摆,小心地避开水面,站在青石背后,把衣带在腰间缠了两匝,用力扎紧,侧耳仔细听此刻外头的动静,杨先生正在喊:“李豹儿——李豹儿——哎,你怎么还光着脚?发给你的布鞋呢?”
李豹儿回喊,“在!杨先生,俺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鞋!俺舍不得穿,俺要带回家去给俺娘。”
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你才几岁,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男儿建功立业,何愁无衣鞋!马上就要进坞了,不许衣衫不整,把鞋穿上!”
阮朝汐侧耳听外头对话,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丱角髻。
清澈水面倒映出左右扎起的发髻,她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满意地笑了一下。
两侧的脸颊同时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
但随着杨先生的喊话声,那丝浅淡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载人的两辆乌篷牛车,郎君的那辆加速归程,早两日已进了坞壁。童子们的车驾马上也要进坞壁了。
在半个月的短暂相处里,其他几位小童的殊才,逐渐显露出来。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今年十一岁。筋骨异于常人,天生神力,七岁便可举起百斤巨石,在他的村子方圆百里出名。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今年七岁,天生慧根,一两岁便能记事,大小事过目不忘。
阮朝汐至今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殊才,成为今年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位童子之一。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其他十来个至少是货真价实的童子。她空顶个童子的名号,连男童身份都是明晃晃造的假。
杨先生又在喊了,“陆十——陆十——人可在此处?”
陆十在名册上排阮朝汐后一位,但杨先生若想多给她点时间,便会跳着喊。叫完陆十,就要叫她了。
阮朝汐蹲在大青石背后,柔细的手指充作梳篦,试图把发尾梳理得柔顺点,耳边传来陆十的清脆回应,“在!”
陆十生得好,原先不打扮时,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如今一张小脸蛋洗得雪白干净,身上也穿得齐整,在同样打扮的十来个小童里显得格外出挑。
杨先生的视线在陆十身上绕了一圈,满意地一点头,打开名单,果然往回念,“阮阿般——阮阿般——人呢?”
阮朝汐把两边发髻绑扎完毕,从大青石后走出来,整理身上小衣袍,对杨先生长揖道,“在。”
杨先生在她的名字上抬笔划了个勾,清点人数完毕,收起名单,对众小童们说,“要落雨了。雨后山地泥泞,当心莫让你们刚换的新衣裳沾惹泥浆。坞壁就在前头五里,动作加快些,午后便能到。”
小童们振奋地齐声道,“是!”
他们在山涧空地排成圆圈围坐啃饼子的时候,正好看见溪水上游处,几名仆妇带领着五六名女童走近。
小娘子们看起来一律乖巧柔顺,白皙秀丽,穿着统一的布襦裙,梳起双丫髻,就连个头高矮差不多,像是按同个模子寻来的。
领头的仆妇喝令一声,小娘子们乖巧地蹲在岸边,掬起清涧里的溪水,清洗手脸,又远远地坐成一个圈。
几名部曲又抱一匹布料过来,往山涧空地两边扯开,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步障,把男童和女童坐的位置隔开。
杨先生从大青石上起身,在围坐成圈的小子们身后悠然踱步,遇到一个伸长脖颈往围帐对面偷瞧的,便把手中羽扇柄伸过去,往头顶上不轻不重一敲,敲得几个小子嗷嗷叫。
“这些小娘子都是云间坞的人。今日恰好逢五,她们过来这处山溪洗沐洁身。你们已过了懵懂年纪。须知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阮朝汐抱膝坐在人群中,假借着抬手揉眼睛灰尘的动作,抬起眼,飞快地盯了一眼步障。薄薄的青布映出对面安静围坐的小娘子们的身影。
赶在杨先生察觉之前,她更快地收回视线,垂下了眼。
云间坞里有不少的小娘子,看起来也是有专人教养的。
为什么她没有被分去小娘子那处教养,却上了杨先生的名册?
……
淅淅沥沥的山雨越下越大,山间起了雾,崎岖山路在前方若隐若现。
在众人的引颈期盼中,几匹快马终于出现在山间弥蒙烟雨里。
身披蓑衣的壮实部曲们跳下马。
率领众部曲前来迎接的,正是几日未见的周敬则。他两日前护送荀郎君的车驾回了坞壁,今日又亲自来迎童子们入坞。
赶路部曲一声吆喝,牛车稳步前行。阮朝汐还是坐在角落位置,视线正好可以越过头顶小窗,看到部分秋季山景。
杨先生的声音从牛车外传来:
“今日迎你们进坞的周敬则,你们都熟识的。以后莫要再称‘周叔’了。周敬则是云间坞里三千余名部曲的首领,坞壁防御由他主领。以后在坞里见到要行礼,当面尊称一声周屯长。”
“是。”小童们齐声应下。
“前方坞壁,名为云间坞,乃是豫州大族:颍川荀氏宗族看顾之下的坞壁。坞内聚集一千二百户,九千人。你们入了云间坞后,便受此处庇护,早晚饮食按例供给,不必忧虑性命安危,日常再无冻饿之厄,只需每日发奋用功,习文练武。若你们才华过人,展露头角,长大后可被擢拔为荀氏家族属臣,前途大有可为。”
“是。”
“做主招募汝等入云间坞的,正是云间坞的现任坞主【1】,贵胄华宗之郎君,尊讳“玄微”二字。你们进入云间坞后,就是坞主管辖下属庶民,言语间切勿冒犯坞主尊讳,日后习字也需避开此二字讳。若是违反被罚了,莫要抱怨杨某没有事先知会你们。”
“是。”
阮朝汐坐在小童们身后,背后靠着牛车篷。
摇摇晃晃行进的大车里,她耳听着杨先生的教诲训诫,视线越过小窗,凝视着两侧陌生的陡峭山景。
蒙蒙初秋细雨里,牛车载着满车稚龄小童,不疾不徐地翻越五里山路。
修建于山中的险峻坞壁,出现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