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2)
兵临坞下的翌日。
一轮朝阳喷薄而出, 是个冬日难得的晴朗日子。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惯常坐在黑漆书案边,一笔一划地练习大字。
今日落笔心不在焉。
周敬则大清早地在书房里, 正在一桩桩地回禀事宜。
“阮大郎君得了历阳兵马来袭的消息,正在阮氏壁急调部曲, 并托燕三郎带来手书,他会尽快发兵救援。”
周敬则双手奉上阮荻的亲笔书信, “坞壁三面被围了, 只有背靠峭壁的那边无人看守。燕三郎半夜攀爬峭壁, 将书信绑在箭上, 趁夜射进来一箭,对方并无察觉。燕三郎趁夜赶回去通报敌情。”
荀玄微如常坐在临窗的书案边, 把信接过, 并不打开查看, 随手放在案上, 颔首赞许, “做得稳妥。”
周敬则大步走出书房。门外等候的杨斐求见。
“东苑诸童都听闻了强敌来犯的事。”
杨斐谨慎地询问, “群情激愤,一致要求协同迎战。周敬则那边可有需要东苑效力之处?”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身后倚着一枚隐囊。昨日整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修长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
“坞壁尚未陷落,何至于让东苑童子们冲锋陷阵?知会过去,叫他们不得闹腾,今日照常上课。若周敬则那边抽不出人手教授武课, 由你安排一日文课也无妨。”
“是。”杨斐问明,人却不走, 又追问了一句。
“强敌来犯,围而不退,郎君……可要点燃后山狼烟,向荀氏壁那边求援?”
荀玄微按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唇边笑意深了些,“大清早的寻我问一堆琐事,原来是为了最后这句。”
杨斐尴尬地咳了声,装作没听见,正色劝诫, “云间坞和荀氏壁互为犄角,互相拱卫。郎主和郎君毕竟是亲生父子。如今遇到了大事,为了坞里九千黎庶的性命,郎君,当求援啊。”
“杨先生放心。”荀玄微慢悠悠地道了句,“后山狼烟已经点燃了。”
杨斐松了口气,连声告罪,正要退出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似的,曲指敲了下书案,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别发呆了,阿般。今日东苑讲授文课,你随杨先生去东苑。”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原本就有点心不在焉,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愕然抬头,“啊?”
未曾拆封的阮大郎君手信放置在对面的案上,阮朝汐不欲打扰坞主正事,收拾纸笔,起身随杨斐退了出去。
才出书房,在檐下迎面撞上了正欲进门的孔大医。
“哎哟,小阿般,动作慢些。”
孔大医抱怨,“你在书房里习字不少时日了,怎么行事还是匆匆忙忙的?无事多学学郎君的养气功夫。”
阮朝汐告了罪,往庭院里小跑跟上杨斐,边走边问他,“刚才杨先生进来书房,可看见周屯长去何处了?”
“他去前院巡查了。”杨斐诧异问,“你寻他有事?周屯长今日忙,只怕不得空。郎君吩咐你随我去东苑进学……哎哎,阿般?”
“问周屯长几句话。问明了便去东苑。”阮朝汐不顾杨斐在身后呼唤,提着衣摆急匆匆跑出了主院,没多久便在前院追上了周敬则。
“周屯长!”阮朝汐喘着气跑上去,跟随周敬则的步子往前走,“想问……问屯长一件事。”
她调匀了呼吸,问出心底盘亘的问题,“昨晚登上门楼的那人……就是前些日子暂居在西厢房的那位客人?”
周敬则正在巡验四处防卫,闻言露出意外的神色,没有正面回答,皱眉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到底是不是崔十五郎,谁又知晓?就连平卢王也不能断定。你小小年纪,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阮朝汐坚持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崔十五郎。我只问,那人是不是徐二兄拼死救回来,又安置在西厢房住了六七日的客人?”
周敬则的眉心皱得更紧,半晌道了句,“你既住在主院里,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都知道是他。”阮朝汐深吸口气,问出心底最想问的疑惑,“昨晚他登上门楼时,显露出求死的意图,为什么没有人拦他?”
“……”周敬则转身便走。
阮朝汐没想到人说走就走,一愣神的功夫,周敬则已经走出去两三丈。她急忙追上去拦人,却越追越远,眼睁睁看着周敬则快步走出前院,消失在正堂门外。
阮朝汐:“……”
她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知道自己的疑问势必得不到答案了,慢腾腾地转回身。
回了敞开的正院,穿过庭院,脚步停在东苑小门处,紧闭的门后传来杨斐的叹气声。
“好你个李豹儿。你入坞也三个月了,就给我练出这一□□爬不如的字?阮阿般和你一同进坞,一起进学,你看看她的字!等下阮阿般过来,我叫她在沙地上写一遍,你照着她的字练。练不好的话,今晚的晚食你不用吃了。”
阮朝汐的脚步原地顿住。
她今日进了东苑,李豹儿晚上肯定要饿肚子。
李豹儿人不错,她不想害了他,轻手轻脚地退回两步,转身往书房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书房里。
值守书房的白蝉和葭月已经退出去门外,只有孔大医独守着角落里咕噜噜煎药的小炉。苦涩的药味覆盖了鎏金铜炉里的清淡香气。
四季山水大屏风移了位置,遮挡住了挂琴剑的那面墙边摆放的小榻。
屏风后,荀玄微倚坐在软榻边,衣袍褪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胛。孔大医坐在他身侧仔细探查,不住地摇头。
“老朽早就说过,伤筋动骨一百日。郎君身上伤势不轻,本就需要卧床静养。昨日又开弓!”
“五石散可以入药,适当服用行散,其实有助于恢复疮伤。郎君却不知如何想的,直接断了服用!原本身上就伤重,又硬捱着解散[1],这么多日子苦熬下来,何必如此啊。”
荀玄微神色不动,任由孔大医念叨,最后只道了句,“最艰难时已经过去了。孔老不必顾虑。”
孔大医气恼道:“过去了?后背的伤处表面结痂,筋肉肌理还需调养愈合。昨晚门楼上那么多的部曲护卫着,何必郎君亲自开强弓!你看,又崩坏了几处。这个冬月是难养好了。”连连叹息着拿烈酒擦拭。
“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 荀玄微平淡解释,“平卢王此人性情狂妄自大,需得先镇压了他的嚣张锐气,方不会造成大祸端。”
孔大医年纪上来了,眼睛不如早前好,手里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叹了口气。
“郎君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朽也不好说什么。肩胛发力部位有几处崩裂伤颇为严重,得用羊肠线缝起,郎君忍着点。”
寂静的书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孔大医边处理边嘀咕着:“还好小阿般自己跑出去了,否则还得找个借口把她支开。那小娘子性子有点拗,不好糊弄啊。”
荀玄微露出一点隐约笑意,“今日东苑暂停武课,改上一日文课。杨斐送她去东苑进学,不到傍晚不会回来了。孔老慢慢医治,不必着急。”
——
阮朝汐在书房门外不见白蝉,只看到葭月在耳房忙碌。无脚短案上裁剪了几方雪白的纱布,几个小锅子里热腾腾煮着水。
“坞主还在书房里未走?”她站在耳房门外,询问葭月,“可有要紧的事在商谈?我可以进去练字么?”
葭月手里剪裁纱布的动作不停,春水般的眼波潋滟抬起,睨了她一眼。
“郎君既然允了你随意进出书房,又何必特意来问我。”
她不冷不热地道,“我做不了你的主。自己把门帘掀开,探头往里看一眼,估摸着里头的情形能进,你便进罢。”
阮朝汐便走去书房门外,掀开门帘,探头往里瞧。
云母片的绚丽光影里,她一眼看见大屏风挪了位置,遮住了迎面靠墙的绮罗软榻。
靠窗的书案处无人,自己刚才习字的纸笔依旧散乱放在案上,并未被收起。
她仔细听了顷刻,屏风后传来孔大医的叮嘱声。
“郎君这药汤的喝法,老朽看得头疼。既然习惯喝一半倒一半,那一副药里的药材分量只能加倍了……哎,别动手臂!牵连到肩胛啊。”
阮朝汐放下了心,在门外脱了鞋履,脚上只穿足衣,轻手轻脚地入了书房,惯常走到黑漆书案处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