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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万民同哭(2 / 2)

昨日韩国的驿站有差驿给他送了一根木头,那根木头平平无奇,没有机关、没有暗语、也没有刻字,只是笔直得像一把尺。

倒教他想起曾经的一段对话———

“老师啊,有朝一日我若是遇险,侥幸得以生还,不方便给你传书信的情况下,我就找人给你送一根笔直的木头。”

他问:“为什么要送木头?”

那时……

那时他的徒弟,是怎样回答的呢?

他垂眸思索着,发现即使过了很久,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答案。

“我以前读过一篇文章,文里说‘木直中绳,揉以为轮’。木头是直的,车轮是弯的,就像人,总是会改变。”那时他的弟子弯着眉眼,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可我偏不。”

“我就要做那笔直的木头,一辈子都不要变成车轮。”

没有经历过世间黑暗,少年总是抱着天真的想法:“我呀……宁折不弯!”

……

“为国为民的心非假,对我们的情谊非假……”宋兰亭清浅的声音散在风里,“可其他东西,都不是真的。”

比那根报平安的木头先送到的,是熹微搜寻回来的、一些染了血的面人残片,那些残片已经看不出是些什么了,浸着厚厚的血,早已没了原先的颜色。

他追根溯源查下去才知道,原来那些残片是子虚打算送给他们的礼物,可是那些礼物,却最终成了他遇害的催命符。知道这个消息后,书院里,人人内心都似憋着一团无形的火。

宋兰亭的内心比他们还要复杂,如果那日阿英说的都是真的,那秋狝之时,帐中那人必然为假,但微小的细节都能做到分毫不差———这不可能是一个人的手笔,只能是一个势力有预谋的举动。

那个势力是好是坏,究竟要在燕国境内做什么,他一概不知,但现在的燕国,再也经不起飘摇的风雨了。刘衡为一郡郡守,尚能引出如此巨大的危害,更何况是如今声名更盛的乌子虚?

风中送来了哭声,他派去的人正在向百姓讲述那些鲜为人知的事实。

那些殚精竭虑、舍生忘死的日夜,应该被人知道。除了子虚,那些在鼠疫之中为国尽忠的人,也该被人记得。

无论子虚背后的人是谁,至少摆在眼前的,是他救了一郡百姓,这份功绩不应被抹杀。子虚是个好孩子,但她身后的势力却未必,日后这个势力若要利用这份功绩,要她对燕国、对她在意的人不利,那又该是多痛苦的抉择?他不仅是子虚的老师,也是燕国的司徒,他必须考虑这种可能。

最好的方式……宋兰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是让乌子虚这个身份以逝者的名义名留青史,若是她背后的人想做些什么,在乌子虚“身死”的情况下,影响力都要小得多。

她报了平安后,熹微仍旧查不到她的消息,也许是她背后的人救下了她,又给她的行踪做了掩饰。

无论子虚还能不能回来,还会不会回来,这都是如今局势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百姓愚昧无知,容易煽动,却也最淳朴、最真挚,那一个个真实的故事讲出去,便收获了一个又一个红红的眼眶,没有什么艺术加工,没有什么阳春白雪,只有永远痛苦的呻吟,低矮压抑的棚屋,缭绕不去的药味,彻夜不熄的烛火……只有一条条被焚烧的生命,一排排留下的粗陶罐,一夜夜燃不尽的烛火,以及满目看不到尽头的血色。

———那是真实又悲怆的故事,浸透了比那滴血花灯更多的、诉不尽流不干的血与泪。

就像戏文里常写的,为国尽忠的人总是走得早,上天总是妒英才。

“阿娘———”之前拍着手夸花灯好漂亮的小姑娘早已哭肿了眼眶,“阿爹———”

她软糯地哭唤着,手直直的指向上方,那是滴血花灯的方向:“我想要那个花灯!”

“小孩子瞎说些什么!”她的阿娘也是泪流满面,却仍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胳膊,“那花灯是能随便要的吗!”

“我不是想要带回去!”小姑娘哭着说,“我只是想把它点亮———是不是只要花灯亮了?大哥哥就不会死啊!”

孩童的心总是最纯粹的,他们想不到什么太复杂的东西,会将一切往最美好、也最简单的方向去想。

“把花灯点亮,大哥哥就不会死了!”她抓着她阿爹的胳膊,红红的眼眶对着他,眼里是全然的期盼,从小到大,她阿爹都是家中的顶梁柱,也是她觉得最最厉害的人,“是不是呀?阿爹,是不是呀?”

她的阿爹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又转头去看周围其他的大人,那些大人纷纷狼狈地躲开,不敢与她对视。

她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为什么不能点亮……为什么不能点亮那盏花灯呢?”

难道那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所有的大人都心知肚明,点燃一盏、或是几盏花灯并不是难事。但她所期盼的,才是真正的难事。

小姑娘环视了一圈,见没人应和她的话,气鼓鼓地跑到一旁的柱子下:“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灯点亮,故事里的大哥哥就会回来了!

在她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有一双苍老的手拉住了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个老人揉了揉她头顶的小揪,笑道:“这些事情,不该你们孩子来。”

“你们去把那些花灯点起来吧。”那个老人回过头,对着站在他身后的青壮年说。

他无疑是一个很有威望的老者,那些青壮年虽面露迟疑,却没有违背他的话。早已不再滴血的花灯被摘下,替换了新的烛芯。

那些滴血花灯被一一摘下、点亮,又重新挂回原处。

百姓注视着他们一行人慢慢地走,慢慢地点,慢慢地做着那些无用功。但越来越多的人,跟在了他们身后,是沉默、庞大、无声的队伍。

第一盏被点亮的滴血花灯又熄灭了,站在附近的百姓迟疑着,除了点灯无用的原因外,更多的,其实来源于他们对那滴血花灯的敬畏。

熄灭的灯在那一排亮光里黯淡着,像是月亮的阴晴圆缺。

但这一次,沉默的人群中,有人默不做声地攀上了木柱子,替换了那花灯中已经暗淡下去的灯烛。

花灯被再次点亮,光从中心向四周蔓延,从这一刻起,整个燕京的滴血花灯,再没有一盏熄灭———因为总是有人守着,在它熄灭的那一刻替换它。

它们从黑夜亮到黎明,在哭声里、在脚步声中,像是一盏盏祈福的长明灯,亘古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