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沈公病着,也不能对鸿胪寺的事情不知晓,我看他们未必能说得清,便来亲自说一说。”
顺口将鸿胪寺的事情简要说了,但没有说王、阮二人。二人的事情并没有提到台面上来,她便将此事匿了。
又说:“司仪署的事沈公更熟悉,有什么要安排的,只管对我讲,我去照办。有要奏禀提示的,我可代为转达。如果现在就有本要写,我可以坐等沈公写完。”
沈瑛心道,我有本,难道不会自己奏上去?还要经你一手?
他迟疑了一下,道:“眼下倒没有什么事。”
祝缨一笑,起身:“那好,对了,今□□上的事情明天沈公看到邸报就知道了。这几日若还有相关事宜,我还会再来,要是没有,我就不来打扰了。快要宵禁了,告辞。”
打定主意以后不会过来再继续跟沈瑛通气了。
等她回到家里,小鬼们已经都回来了,项乐捧着一份礼单跟在后面:“大人,公主府命人送来了些礼物。”
祝缨问道:“永平?”
“是。”
永平公主还附了张帖子,帖子上一看就是史胤的手笔,以感谢祝缨救助了骆晟为由,给祝缨送了些谢礼。公主给的东西自不会差,其中最贵重的是一整套水晶杯盏,十几件装在一个特制的匣子里,凹槽都是比着杯盏的样子挖的,连匣子都能称得上是精品。
祝缨不客气地收了,又写了一封回帖,让家里明天给公主府送回去。
……——
次日,祝缨还是早早在到了皇城,在城门外就被通知,像她这样主官“病休”了的,副职如她得代替主官去皇帝面前当柱子。
祝缨捧着笏板也去上朝。
这朝上得让人难受,殿内鸦雀无声,偶尔一声咳嗽响起都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声音上谨慎了,小动作、表情、眼神上却放肆了,眼神乱飞。
祝缨眼观鼻、鼻观心,老实站着,朝上没有说职缺安排的事。想也知道,一下缺这么多高品级的职位,必有一番讨价还价的。
今天被拿出来说的是京城里的事,郑熹在朝上把诸王里的三位给参了,参他们当街横行,纵奴伤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祝缨正在皇城之内,压根不知道京城里出了这样的事。与她身份相仿的人,如果不留意,也是很难知道此事的——没接触。
鲁王暗道一声晦气,这又有他的事儿了,他忍着气,不情不愿地又请一回罪,说自己下回一定会注意的。他心里更生气了,他被削了封邑,心情一点也不好。回府里就打人出气,路上也不会谨言慎行,撞翻路人,或许有吧。
皇帝又骂了他们两句,想再骂郑熹的,忍住了。
然后是让各部各司奏事,大臣们也乖觉,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头,皇帝于是点名。大臣们也都历练出来了,一个一个说得无关痛痒,要么是检讨,说回去之后勒令所有的手下谨言慎行,要么是趁机说自己副手打架被撤了,请求快点派一个过来分担。
实质上的事情都没怎么说。
皇帝越听越生气,骂了一顿:“以前问你们,你们也说没事,倒蒙骗我说是海清河晏!澄明安泰到当朝殴斗!还想让我‘垂拱’?”
非逼得人说出点什么来。
众臣的表情都绷不住,皇帝这嘴也不饶人,生生堵住了他们想好的说词。说一句,挨一句骂。
终于点到了祝缨。
祝缨道:“鸿胪寺卿骆晟与少卿沈瑛病假在家,鸿胪寺王、阮二丞往下各员恪尽职守,昨日无大事,故二人虽未到,公务尚能支应。臣昨日落衙后将节略报与骆晟,又知会沈瑛,二人若有异议,必有反馈,不致误事。直至骆晟销假,鸿胪寺都将如此行事。”
她也没有具体说什么事务,居然没挨骂,皇帝还点了点头:“嗯,你要再接再励,不可懈怠。”
将人群里一个叫段琳的给气得打了个嗝儿。
散朝后,祝缨回到鸿胪寺,一如昨日。王、阮二丞今天没有找他,他们都忙着手上的事。
直到落衙,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落衙后,祝缨又往永平公主府去了一趟,说了一会儿话,拿出个名单来:“大人面前,我就不绕弯子了,眼下是多事之秋,我想把咱们鸿胪寺的缺员给补上一些,多些人做事,以免人手不够出了纰漏叫人借题生事。都是小官小吏,是平日里做事的人。”
骆晟看了名单,有的有印象,有的没印象,有印象的似乎也不差,便说:“可。”祝缨请他签了名:“等吏部有空,我就去办。”
“是啊,吏部现在可忙喽。”
祝缨拿了骆晟的签名,从永平公主府里出来,不再去沈瑛家,径自回家。
换好了衣服准备吃饭的时候,一群小鬼在叽叽喳喳。
祝缨问道:“怎么了?”
祝炼道:“老师,那个、朝上……”
他的消息要灵通一点,苏喆也不遑多让,说道:“大臣们真的在宫里打架了?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那、那不是粗人才会做的事吗?”
项安、项乐也在一边点头,项安道:“王孙公子,风流倜傥,怎么也做出无赖之举呢?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们有的是奴婢仆从,有的是护卫壮士……这……”
项乐认真地说:“反常即妖,是不是什么异象?”
祝缨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假设他们是理智、高尚、优雅俊逸的呢?嗯?”
“这……”
“因为身份地位?品德与身份没有关系,身份就是身份本身,顶多与财势有关。贵人因为被追捧,甚至会更加目中无人,更加无知、残忍,冷酷而不自知。你们到京城有些日子了,往大街上一站,看绫罗绸缎裹着的酒囊饭袋还少吗?丑八怪的爹如果死了,他袭了爵、站到了朝堂上,就不是丑八怪了?饭桶的爹是三品,荫了他做官,他就不是饭桶了?小人投机送礼、出卖亲友得了官位,他就不卑鄙了?”
苏喆道:“可是,朝廷里的能人也不少。”
“嗯,要没有这几个能人,天街上的锦绣废物就得换另一批人来做了。另一批有能人愿意庇佑的废物。吃饭,有些日子没有单独给你们开课了,今晚,咱们再讲一课。”
“是。”
吃过了饭,小鬼们在书房里聚齐了,祝缨道:“今天讲《左传》。拿出纸笔来,十年春,齐师伐我……”
祝青君听到“肉食者鄙”,“噗哧”一声笑了。
祝缨没有责怪她,停了下来也笑了:“是吧?记着这四个字。你们也吃上肉了,别让自己变傻。今天这一篇,可不止有这四个字。长勺之战后,曹刿可也是‘肉食者’了,那他是不是也‘鄙’了呢?”
“当然不算!”林风说,“我看不能一概而论,贵胄子弟里可有比寒门更用功的!”
祝青君道:“还是寒门更刻苦。”
祝缨道:“一件事,有的人知道努力了会有好结果,有的人知道即使努力了,机会也只有万一。都是凡人,当然会有差别。”
她将一篇讲完,给他们布了作业,作业却是另一篇,左思的咏史,让他们写个读后感。
…………
接下来的几天,祝缨还是如常上朝。
三日后,散朝之后,阮大将军不经意撞了她一下,阮大将军驻足,说了声抱歉。祝缨也站住了,与他客气。说不几句,阮大将军便提到了阮丞,祝缨就知道与阮大将军谈妥了。
路过御史台,现任的御史大夫又姓王。
三人心照不宣,祝缨回到鸿胪寺就收到了吏部那里姚尚书的邀请,请她到吏部一叙,有调动方面的事征询她的意见。
祝缨翻出给王、阮二人的考评,有骆晟签好名的文书,以及给赵苏的履历,统统放到一个匣子里,拿着去了吏部找姚臻。
姚臻特意空出了一段时间,好与祝缨议事。
祝缨与姚臻以前没交情,但是祝缨一向注意与吏部保持不错的关系。这是从当年陈峦兼管吏部时就打下的底子,姚臻做了吏部尚书之后她也没断了这份联系。回京之后越发上心。到今天,姚臻看到她先微笑:“有劳子璋跑这一趟了。”
“哪里哪里,我正好有事要请示尚书,正相宜。”
“哦?什么事?”
“咱们先办尚书的事。”
姚臻于是问王、阮二人的情况,两人都知道这是走个过场,都能问到祝缨了,就是前期已经差不多了。祝缨于是把二人的情况说了,考评交了,姚臻拿她写好的材料应付皇帝都没问题。
姚臻笑道:“不愧是你。”
祝缨道:“现在说我的事?”
“好。”
祝缨于是拿出骆晟签了名的文书,姚臻看了,道:“补得不少。”
祝缨道:“就这还差好几个人呢。眼下……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办呢,怕到时人手不够应付不来有负圣恩。生人一时不熟上不了手,得先预备着,调-教一下。”
姚臻道:“行,让他们发文,备案。”
祝缨这次第一是要补吏目,这个可以塞人,第二是提几个吏目做官。补官的三个人,一个是鸿胪寺的老吏,在鸿胪寺有三十年了,勤勤恳恳,路子熟。祝缨把他给报了上去。二是一个将近四十的吏目,写一笔好字、文书也写得漂亮,能干。第三就是小黄,照顾她自己人。
最后祝缨又说:“从我这里调了两个人走,得给我补两个吧?”
姚臻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祝缨道:“这也由不得我,但多少得给我一个顺手的,另一个您说了算,只要您给,我都接着,给他安排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