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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民国练习生(七)(1 / 2)

◎欢迎来到新世界,于曼颐◎

放榜的时间在周三上午,宋麒特意和英国经理请了半天假。

最近他也托了在租界巡捕房办事的朋友打听,上海已经没有刘丰盐的人在到处搜人了。看来大半个月没有消息,让他们终于放弃了对于曼颐潜逃上海的猜测。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陪着去了一趟。两个人从宋麒的公寓坐电车去了棋盘街,于曼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身体绷得有如弓弦,极致专注地看着车窗外的行人,一时也分不清是在警惕刘丰盐,还是因为放榜而神经紧张。

招考那日起码是个周末,今日放榜时有不少发行所的员工来上班,整条街被彻底堵作水泄不通。两个人奋力钻入人群,终于赶在榜单张贴时挤到最前一排。

来贴榜的也是发行所的员工,穿的还是一条灰色长袍,看来这商务印书馆西化得并没那么严重。他贴榜的手刚放下,于曼颐便踮起脚开始寻找——人名太小,她卖力看了三遍,仍没找到自己名字。

宋麒也在帮她找名字,一列人名还没看完,只觉得胳膊一阵剧痛。侧过头,于曼颐面如死灰地站在他身侧,右手狠攥他胳膊,指甲掐得衣服深陷。

宋麒:“他……”

“完了,宋麒,”于曼颐说话间已经有了眼泪,“我没考上,我真没考上!我得回去嫁人了!”

他本有别的话想说,但又被她绕去别处:“没考上也不要紧,上海工作多得很。”

“我找不着工作,我就这一个机会,”于曼颐越说越悲伤,眼泪簌簌往下落,“我审美太封建了,人家外面的公司不要我!”

“不是,于曼颐……”宋麒立刻改口,“你先别哭,他这榜……”

“啊——”于曼颐已经开始原地站着大哭,看起来真是十分悲伤。

宋麒忍无可忍:“于曼颐!他这榜上就十五个名字,还有十五个没贴出来呢!”

……

两分钟后,那穿了长袍的员工终于慢吞吞地将另一张告示也拿了出来,张贴时只感到身后一道愤恨而嫌他拖拉的眼神,以至于后背发凉,匆匆贴好便为台下让出视线。

这次找起来倒是十分方便,因为于曼颐的登记名字本就是一长串英文,混在其他考生两三个汉字的名字排列里变得非常明显。

“这一届还有外国人?”有个在旁边同样伸着脖子看榜的考生惊诧道。

什么外国人,不过是他宋麒移花接木,做了一个假的外国身份。宋麒早先就预感过于曼颐这次能考上,如今预感成真,也就没有很意外。

他转过头,看见于曼颐脸上仍挂着泪痕,一双乌黑眼睛正死死盯着新榜下半张——她的名次并不靠前,处在二十七的位置,分数也与后三人相差不大,刚好蹭一个入选的分数线。

宋麒一时也看不出她是为了入选而高兴,还是因为名次太靠后而烦恼,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深藏不漏。迟疑片刻后,他抬起那只方才被于曼颐狠掐的胳膊,轻轻碰了她一下。

她这才大梦初醒一般转头望向他,瞳孔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通过了,”宋麒提醒,“你看到了吗?”

“我通过了。”于曼颐迷茫地重复,“我通过了。”

她似乎是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梅开二度,又将他胳膊一攥。宋麒痛归痛却不好出声,只能看着于曼颐神色越来越鲜活灵动,眼睛里光华大盛。

“我考进了!”她声音也抬高了,引得身旁几个考生投来艳羡目光,“我真的考进了,我能去商务印书馆做练习生了!我不用……”

她最后几个字化作喃喃:“……不用回绍兴了……”

他本也是不可能让她回绍兴的,过不过都不会。于曼颐又回头看了几眼,确认自己并未眼花,而后便一把攥住宋麒的手,将他从人群里拉了出去。

真是古有范进中举,今有曼颐上榜,宋麒觉得她看上去高兴得已经把一切都忘了。她第一次主动拦住一辆黄包车,带着宋麒坐上去,和车夫报出了方千所工作的洋行的名字。

他以往也带她坐过黄包车,她总是不敢抬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很少向路边的店铺张望。然而今天她却异常地活泼,探着身子四处张望,仿佛上海滩的流光溢彩第一次真正落进眼底,让她脸上的颜色也比先前鲜妍。

路旁有咖啡厅,有书店,有裁缝铺子。这些地方他们以前也带于曼颐去过,可她从不觉得与自己有关,然而她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她是配进这些地方的。刘丰盐的人找不到她,走了,她过考了,商务印书馆是人人称道的好公司,课程还能洗刷她旧日的封建审美,将她重新培养一遍!

她路过一间花店时叫车夫停下,跑下去买了两束芍药,又抱着回车上。这芍药方千上次送过她一束,她在宋麒家的餐桌上用玻璃杯装了水养着,养到开败了才依依不舍的扔掉。她很喜欢芍药,她不让宋麒给她买,她自己也舍不得,现在她甚至可以买两束,一束给自己,一束给方千了。

她不再是和于沈氏一样的女人,攥着一些娘家带来的嫁妆,藏在柜子底下,只出不进,精于计算,最终为了给女婿寄越洋的棉衣花没了,又因为女婿也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她要有一个月十五元的薪水了,这十五元每个月都会有,全是凭她自己的本事挣的!那么大的公司,要比娘家和男人都可靠!

宋麒陪着她到了方千的洋行楼下,她工作的大楼就在外滩的大道旁边。他们站在被大理石楼宇包抄出的一个路口,看见方千文件都没来得及放,抱着就下来找她。她也跑过去找方千,把那么大一捧花塞进她怀里。

宋麒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女孩子说话,她们都太高兴了,于曼颐说着说着就流了些眼泪,被方千伸出手擦干净。她掐了一朵芍药别到她头发上,哄她:“曼颐不哭啦,哪有这么好看的人在大街上哭啊。”

的确好看,宋麒也觉得很漂亮。

“我和同事还有场会,”方千最后说,“不能陪你再说了,这样好不好?晚上咱们去吃顿饭,我叫卢相沧也来,还在上次那家店,还叫宋麒请客!”

“怎么又是我。”宋麒和方千说笑道,眼睛并没有离开于曼颐。都能听出他只是在调侃,他也是很想请客的。

“那我上去了,晚上见。”

“晚上见。”

方千回去工作,于曼颐在回程的路上平静了不少。她抱着一大捧芍药,又像以前似的安安静静坐在一侧,偶尔抬头看看上海的街道。夏天真的来了,一来一回间日头升高,她额上慢慢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于曼颐没有管那些汗,她将手伸到花束底部,掐出一根单独的芍药来,说:“这朵给齐叔吧。”

“给吧,”宋麒也靠在座位上,“方千有,齐叔都有,我没有。晚上是不是卢相沧也有?”

于曼颐如梦初醒,又要去掐断一支。宋麒摇摇头,想起刚才还被掐了一把,不做指望道:“回去放进水杯好好照看吧,放在桌子上就当送我了,家里比平日香很多。”

说话间,黄包车就到了。

齐叔又在门口站着,他近来都十分尽忠职守,与绍兴版本的齐叔大不相同。于曼颐和宋麒跳下车,他一见着二人,便立刻迎上来。

“齐叔,给你花,”于曼颐立刻递了一支过去,“我考上商务印书馆了。”

齐叔本是一脸忧虑地迎上来,忽然听着这样大的喜讯,叫他显得欲言又止。于曼颐送了花就一蹦一跳地进公寓了,然而宋麒很敏感地察觉到了齐叔的焦灼,停步问道:“怎么了?”

“警察来过。”齐叔立刻回答,手里仍是很珍贵地拿着于曼颐送他的那朵花。

于曼颐没坐电梯,她自己走的时候都不爱坐电梯。宋麒听见她脚步轻盈地上楼,眼神再投向齐叔时,便不大像他平日了。

……

于曼颐走楼梯上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听见电梯叮咚响。宋麒走出来的时候神色里带了些焦灼,她想和他说话,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门锁上。

门锁已经被砸开了。

于曼颐抱着花,一时慌乱起来。

“遭贼了吗?”她靠自己的经验推测道,“齐叔不是就在门口吗?”

“不是贼。”

宋麒伸手推门,门轴“嘎吱”一声,便是被翻得触目惊心的客厅。于曼颐不由自主地将抱着花的双臂收紧,看见那个她本来要用来装花的高玻璃杯,也被撞翻在地,砸出一地碎片。

她脑海里骤然闪过重逢第一次的对话。不是贼,大张旗鼓地撬门,又把家里翻成这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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