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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不要回头(八)(2 / 2)

于曼颐慢慢撤开了身子,开始打量他。她发现宋麒的五官似乎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比现在更年轻一些,也更干净一些,没有了后来的深沉和疲惫。他左手轻轻握着她的手,又抬起另一只,替她将最后的泪痕也擦拭干净。

于曼颐开始觉得焦急——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不是最爱说话的吗?伤成那个样子还要说她补服成精,指着她的旅舍质问“这也是人住的地方”——他怎么能忍住这么久不说话?

她意识到,或许是自己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光顾着自己倾诉了,于是她不再叙说什么,转而问到:“你今天会一直陪着我吧?”

她这个尝试是正确的,宋麒的嘴唇终于动了。但是他的声音也不像是从他身体里传来的,而是直接从于曼颐耳朵里响起来。

“曼颐,不行了,我很快就要走了。”

于曼颐一愣,心里涌起一股怪异感。她为了压制那种奇怪的感觉,立刻开始发脾气:“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陪着我,你要去哪里!”

她以往不开心,宋麒嘴上说着不行,其实很快就会顺着她的意思来。可这一次他好像没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还是攥着她的手,轻声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今天……今天是我把你拉到田埂下面的那一天。三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同一天。”

于曼颐面露不解:“你在说什么呢?”

“我很难和你解释,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曼颐,有个人告诉我,我那天……本来是应该死的。”

“荒郊野外,田埂下面,受了那么重的伤,也没有吃喝,我很快就要死了。那个人都在领我离开的路上了,结果等他一到,他发现,我不见了。”

“他气急了,是谁在和他抢人?他怎么也没想到,是一个困在戏园子里的小封建,把我抢走了,把我藏在地窖里,害得他找不着我了。”

于曼颐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这些话,眼泪开始控制不住地下落——宋麒是最讨厌封建糟粕的,他连于曼颐去给游筱青上坟的说辞都很不认同。他现在在这里说什么?

“可惜现在三年过去了,他又想起了我。等他再一回来,发现真是了不得,那个小封建变成了这么厉害的女人,会用枪,会骑马,还做了好些厉害的事。他觉得这三年的阴差阳错倒也不算白错,只是……我的事情,不能再耽搁了。”

于曼颐流着眼泪去抓宋麒的袖子,发现已经抓不实了,抓不住了。

“那天的确是贺处长把消息泄露了。有人看到我们开始疏散学生和工人,剧场外就开始扫射……我这回没逃过。这个在田埂底下把我漏掉的人,这回终于抓着我了……不过我和他说了好长时间,你也知道,我是最会诡辩的。终于,他答应让我再和你见一面——还好有这一面,不然你受了这些委屈,再去找谁哄你呢?现在应当不委屈了吧。”

“委屈的,我还是委屈的,我还得哄好长时间才能哄好。”于曼颐固执地说。

宋麒的神色里露出了一些内疚:“还是委屈么?可是我时间不够了。我还有话想和你说,如果再哄你,我就说不完了……”

“不行,我还是得说我要说的事,总不能什么都由着你性子来。”

他的衣服变得更浅了,浑身上下,只有肩膀和胸口的地方还有实感,于曼颐就只能紧紧抓着那些地方。但很快,那些地方也开始握不住了。

“第一件事,”宋麒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我那天说,你要只喜欢我。我想了一下,改主意了。曼颐,你可以喜欢别人,可以喜欢任何人。你是彻底自由的,你不属于于家,也不属于我……你想做什么事,想爱什么人,都是自由的。”

“谁说我要喜欢别人了!”于曼颐一边哭一边坚定地否认,“我就是喜欢你,我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呢?你不许这么说,你还是要说,我必须只能喜欢你!”

然而宋麒甚至没有时间再和于曼颐辩驳。

他继续说:“我走以后,你得好好吃饭,睡觉,买衣服,骑马,画画,重视自己的天赋,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是我见过最勇敢也最有才华的人,你以后会比我做更多事,取得比我大得多的成就。”

“你不在我一个人怎么做啊!”于曼颐大哭着问。

“你当然可以做,”宋麒这回多说了一句,“刘丰盐不就是你一个人杀的吗?我把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只要别怕,你什么都能做成。”

宋麒想了想,又抬起头,最后嘱咐道:“最后一件,你还是得多陪陪我姑妈……她不会因为我不在了就不认你,所以你也不能不再联系她。不然以后,就没人叫她姑妈了。”

这寂静的地方终于传来了除了他们说话外的别的声音,于曼颐循声望出去,看到一只黑色的飞鸟落在窗外,正扑腾着翅膀。

“你也会变成那个吗?”于曼颐控制不住地开始哭。

宋麒却开始笑:“我是人,我怎么会变成飞鸟?”

“我以为你会变成飞鸟,你变成飞鸟还能来看我。”

“我确实会回来看你,我要检查你有没有做到答应我的这些事。你或许会有一些感觉,但你恐怕看不到我。”

“那我以后都看不到你了吗?”

宋麒想了想,回答她:“在尽头吧。在尽头的时候,你应当能看到我。”

“那我可以提前去尽头,我明天就可以去尽头。”

“不行,”宋麒脸色微变,这句话说得很严格,“我帮你问了,你很长寿,你能活很久。你必须活到真正的尽头,我才会去见你。你要是提前来了,我就不见你了。”

“真的吗?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是不是又在骗人?”

“我没有骗人,”宋麒举起手和她发誓,“这不是骗人的话,这是承诺。我做过承诺的事,有一件没有做到的吗?”

这承诺显得如此不切实际,但是这承诺是宋麒许下的,因此又变得十分可信而可以兑现。

那只黑色的大鸟在窗外愈发急迫,宋麒把于曼颐往怀里最后揽了一把,也将她最后的眼泪擦干净。

“不哭了。”

于曼颐都觉得很奇怪,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她居然真的停下了。她终于能说出完整的话,她尽力平静地说:“那我,就等到尽头,再去见你吧。”

“好,那我们尽头见。”

“再见。”她说。

病房里重归寂静,黑色的大鸟和宋麒都消失了,于曼颐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她没有继续哭,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病床上。

她觉得事情很紧迫,她得快点回到那个现实的病房里,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做。她得好好地吃饭,睡觉,买衣服,骑马,画画,陪伴宋华章。她得好好表现,以免宋麒回来检查的时候,因为她表现太差而不在尽头与她相见。

但是有一件事,于曼颐觉得自己恐怕很难做到了。

她的只和最,都已经给了一个人了。无论这一刻距离那个尽头还有多遥远,她也无法在半路上多看一眼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