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2 / 2)
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让黎羚完全地入戏。
他让她体会何雯丽的欺辱和痛苦,而不是将它们表演出来。他拍下了她作为受害者、而不是演员的反应。说到底,这是一场发生在片场的霸凌。
他真该死。
但当年的黎羚怎么会明白这些。
她只是一张白纸,不懂拍戏,不懂人情世故,更加不可能意识到,何巍这样做,是在控制她、打破她。
她孤立无援地面对着功成名就的大导演,以及完全被他的意志所支配的剧组。
既然不能怀疑对方,那就只能怀疑自己:是她太差了吗,是她拖了剧组的后腿吗。
怕被导演换掉,那就只好更努力一点,更认真一点。
何雯丽在戏里挨了很多打,黎羚主动要求可以真打。每一条都真打。
鼻青脸肿地结束拍摄,她默默地在后台上药,听到几个香港演员用粤语聊天,说本来导演就要他们狠狠打,何必她自己主动提,真是傻妹。
他们说得肆无忌惮,以为她听不懂。
她将脸埋进膝盖里,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许哭。既然听不懂,就不许哭。
电影拍了将近一年。
一年,足够让一个坚强的人变得软弱,也足够让一个清醒的人开始发疯。
最后女主角何雯丽投海自尽,她也一遍遍地跳进水里。她真的以为自己也快要死了。原来拍电影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拍电影是一场慢性自杀。可是她才十九岁,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在毫无感情的叙述里,黎羚再一次看见了铅灰的海平线,翻涌的巨浪。
呼啸的寒风,像一只巨大的钩子,扯旧棉花一样,将空气呼啦啦地扯开,露出破旧的、不堪入目的内在。两道虚幻的影子,她与何雯丽,被驱赶着,一步步走进寒冷的海水里。
灰白的海水涌上来,彻底淹没了她的视线。
很多年以后,黎羚还是记得杀青的那一天。
那是在一个中午。
她从咸腥的海水里爬出来,副导演一边大喊着“恭喜你杀青啦”,一边迫不及待地在她的头顶开了一支香槟。
昂贵的酒液顺着嘴唇滑进嘴里,和海水混成更让人反胃的味道。
她差一点就吐出来。
所有人都在狂欢、大笑。笑像一团火,令她变成海中的火人。
他们恭喜她、肯定她,感谢她为这部电影所作出的贡献,言语间如此言之凿凿。
可是在过去的一年里,分明也是同一群人在无视她,嘲笑她,蔑视她。
他们施加给她的痛苦,像淹没过口鼻的海水,生长在牙齿里的暗疮,都是看不见的,隐形的。
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变脸这么快,就好像导演喊了卡,过去的一切便都是假的,都不曾发生过。
拍戏是幻觉。片场也变成巨大的幻觉。
所有人都在杀青宴上喝得烂醉,黎羚独自躲了起来,觉得“杀青”这两个字,也是一道伤口,一个难以理解的生词。
何巍找到了她。
他向来自律,拍戏的近一年滴酒未沾,现在却喝得很醉。但他喝酒之后的样子并不狰狞,反而温情脉脉。在片场的暴君,重新变回慈眉善目的父亲。
头顶的大片绿荫,在刺眼的日光下颤动着。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落到黎羚的脸颊上。
何巍饱含热泪地看着她,用十分温柔的语气问她:“黎羚,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她想说不可以,但是喉咙竟然发不出声音。
何巍便弯下腰,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谢谢”。
在她耳边,他告诉她一个巨大的秘密,他从未告诉剧组任何人的秘密。
这部电影,拍的是他自杀的女儿。
何雯丽的死,是他永远的遗憾。她在屈辱和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在这部电影里,重新得到青春,被演绎、被永远地铭记。
“谢谢你,黎羚。”何巍哭得泣不成声,“谢谢你让何雯丽又活了一次。”
“我会永远记得你做出的贡献,我作为父亲、也作为导演,对你说一声谢谢。”
多年以后,二十九岁的黎羚,站在地下室的厨房里。
烤箱发出温暖的、金色的光芒,空气里弥散着糖、面粉和鸡蛋的美好味道。
她迷茫地看着镜头,像是在问导演,也像是在问自己:“我应该原谅他吗。”
“一个拥抱、一句道歉,就可以让我原谅他吗。”
“可是他说他只是一个父亲,他只是想要弥补自己人生中最后的遗憾。”
她没有答案,所以只能遗忘。
蛋糕做好了,烤箱发出了“叮”的一声。
黎羚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察看变异小鸡的发育情况。
她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地说:“算了,这段还是不要了。”
她重新抬起头,又对着镜头露出了微笑,用一种非常真诚的语气,将视频最开始那段怎么也说不好的话,重复了一遍。
“导演,很高兴和你一起拍完了这部电影。在你的剧组,我感觉到自己是被保护着的。你毫无保留、也没有任何私心地帮助我。你让我明白,演员不需要受到伤害,也可以完成一部很好的作品。你让我重新学会相信他人,也相信电影。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
画面微微晃了晃,陷入黑暗。
她结束了录制。
-
黑暗从屏幕里弥漫出来,像一股火化过后的黑烟,吞下了整个房间。
金静尧坐在黑暗里,被浓烟呛住了喉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根本也无话可说。
他突然想,如果黎羚真的是一个健忘的人就好了。
他不再生气她忘记了自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气她还忘得不够彻底。
在最后的一秒钟,黎羚定定地看着镜头,以一种毫无保留的真诚,来表达对金静尧的感谢。
她说她相信他。
她相信他没有私心。她相信他一直在保护她。
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她竟然还是这样善良、慷慨,愿意将信任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她不应该这么善良的。
这时,那些原本打算在杀青之夜对她坦白的话,都变成了一种血浆恐怖片的字幕。它们异化、膨胀,如同沸腾的黑血,占据了画面的全部,从金静尧的眼前无比狰狞地滚过。
他想要对她说什么?
说他也有私心,说他早就不是在演戏。还是说整部电影都是写给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阿玲,只有黎羚。当然,也没有周竟。他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他自己。真实的他,以拍摄为名义,完成了年少时一场卑劣的、肮脏的梦。
好像只是想一想,这些话都显得如此恶心,恶心得像长在舌头上的肿瘤。
他对她,和别人对她并没有区别。都是利用,都很肮脏。
金静尧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空气是如此闷热,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站起身,将工作间的门打开了一道缝。一线幽暗的光,渗进房间里,像深夜里一条污浊的河流,散发着垃圾的腥臭。
这时,金静尧突然接到了一位律师朋友打来的电话。
对方与他商讨了一些版权相关的问题。
原本,他计划在杀青后表白,表白需要礼物,金静尧不知道该送什么,早餐、鲜花、珠宝、皮包、钻石……都很无聊,都很缺乏诚意。
他帮她物色了一些合适的剧本和电影项目,会在电影杀青后发给她的经纪人。
他也想让何巍的电影上映,让十九岁的黎羚重见天日。
现在,表白可能不会有了,但礼物还是要送的。
律师朋友尽量简单地解释了目前的情况,提到目前最大的隐患,是这部电影没能上映的真实原因。据他了解,何巍走得很匆忙,连遗嘱都没有,哪里来的遗言。
随后,他还透露了一个信息:这部电影的题材似乎有些敏感,当年备案的时候就几经波折,拍摄许可证差点拿不到。
换而言之,片子可能不是人为地没上映,而是不能上、上不了。
律师建议他先把电影看过了,再决定后面的事,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退一万步说。”对方苦口婆心地劝他,“万一你拿到的拷贝是原始素材,根本剪都没剪呢?那你难道自己全部看一遍,剪一遍?”
金静尧说都可以,无所谓,并且再次强调,无论有多么难,他都希望能促成这部电影的上映。
律师大吃一惊,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做慈善的。
“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这是替演员委屈?人家自己都指不定忘干净了,你还在这儿大包大揽呢。”
“哦,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你女朋友。”对方十分肉麻地说,“你装得这么温柔,不怕她真的喜欢上你啊?”
喜欢这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金敬尧。
他不能喜欢她,不配喜欢她。
他闭了闭眼,装作平静和若无其事:“不然怎么办,她演那么烂,根本没法入戏。”
律师朋友在电话的另一边,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金静尧却感觉到内心深处,一阵绵密的、足以将整个人撕扯开的疼痛。
他的手微微晃了一下,几乎都不怎么稳了。太疼了,需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否则根本无法思考。他很急地拉开了抽屉,将一只飞镖拿了起来,丢向墙壁。
飞镖破开空气,准确地定在了黎羚的照片上。
……草。
丢歪了。
金静尧大脑一片空白,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十年来他第一次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挂断了电话,非常心疼地将黎羚的照片取下来,拿胶带粘好,放进抽屉。
然后又拿起飞镖,狠狠地钉了骆明擎的照片十次。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每一次都很稳、很准。砰。砰。砰。砰。骆明擎的脸很快变得千疮百孔。
但门外的黎羚并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一切。
在飞镖第一次落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已经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