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2)
手背上残留着衣袖掠过的触感, 九方彰华看着那个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很奇怪的感觉。
跟琉玉的行事作风天差地别的一个人,却在细微之处, 与琉玉确有几分相似,以至于当她从他的身旁越过,朝着那个妖鬼而去时, 竟让他莫名生出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
可琉玉从不会这样急切地朝谁跑去。
也不会,用这样的怜惜的目光望着谁。
九方彰华微微出神,耳畔似有少女柔软甜蜜的嗓音浮现。
“生气了?”
生长于水中的山樱树飘落绯色花瓣。
她侧躺在秋千上,灿如朝霞的裙摆轻扫过水面, 缓缓翻了一页书, 悠然道:
“生气了也不许用檀宁给你的伤药,喏, 就在我书房的桌上,自己拿, 都是你的。”
长身玉立的青年静静站在岸边, 却没动,只捡了旁边的矮石坐下。
“腿疼, 走不动了。”
秋千上的少女放下书卷,抬眸朝他投来淡淡一眼。
青年端坐着,怀里放着一包糕点,浅笑道:
“排茯苓糕的队太长,站累了, 能辛苦师妹替我上药吗?”
他知道她会心软。
身边有无数人伺候的大小姐不会给人上药, 好在同砚之间切磋留下的伤也并不深, 即便被她胡乱戳来戳去,也只是微不足道的痛。
日光映在她剔透如玉珠的琥珀色瞳仁里。
浓密长睫微卷, 像小刷子似的,随她专注上药时眨眼的动作,一下一下刷过他心尖。
他道:“其实……柳姨的事,檀宁也很生气,她只是太要强,并非有意与你作对,你无需……”
少女的表情冷了下来。
“你替她说话?”
青年定定瞧着她,语调放软:
“你遣我去买茯苓糕,做什么事,都好,只是,我不想你与我亲近,就只是为了让檀宁生气。”
少女将手里的棉布轻轻放下,抬眸时,两丸珠玉般的眼瞳明丽又冰凉。
“你是这么认为的?”
所有人都认为他与琉玉青梅竹马,天生一对。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知道,他从没有真正走进琉玉的内心。
她曾无意撞见过他惩戒犯错仆役的一幕,虽然他一贯善于察言观色,在察觉到她不高兴之后便赦免了那人,但他还是隐隐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疏离。
师父教导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意为天地公平,众生平等。
他却不解。
天上云月为何要与地下尘泥平起平坐?
他们降生在世族之家,钟鼓馔玉,锦衣华服,生来凌驾于庶人寒门之上,他不会毫无缘由的掠夺他们的性命,但也不意味着他会宽纵他们的过错。
这本就是这个世道赋予他们的权力。
可他知道,师父不喜欢,琉玉也不喜欢,所以他从不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这一面。
若遇天灾,他捐钱捐物,若路见稚童乞讨,他也会视情况领回家中做些杂事,这些对他不过举手之劳。
但琉玉与他仍然隔着一层他看不见的隔阂。
她站在朋友与爱侣的那条界限上,一步也不肯向他靠近。
九方彰华漠然看着不远处那对身份殊异的道侣。
他不觉羡慕,只觉荒谬。
琉玉绝不可能与那个妖鬼这般亲昵。
即便她对妖鬼和平民都有恻隐之心,但那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心善而已,她喜好美丽,天生尊贵,又怎会允许那些低贱之物弄脏自己奢丽的华服?
她与他才是同路人。
待九方氏愈发强盛,再不必畏惧妖鬼长城那一端的势力之后,她迟早还是会回到仙都玉京,重新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隔着朦胧夜雾,洛水之畔芦花似雪,墨麟捕捉到了他眼底那片独属于世族子的淡漠轻慢。
这样的眼神,他生来已经见过无数次。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早已习惯。
只是当他垂眸对上琉玉的眼眸时,胸腔中却有一股冰冷的火焰灼烧。
他可以忍受这样的轻慢鄙夷,却无法忍受琉玉与他同样承受这样的目光。
他必须更强。
才能不让自己,成为世人轻视她的一个理由。
虚落在她肩头的手臂收拢几分。
从榴花树下经过时,九方彰华温声道:
“九方家有医师随行,若有需要,彰现在就去唤医师前来。”
墨麟没有说话。
但琉玉确信,他就是现在只剩一口气,也不会想让九方家的医师来给他治病。
“不必劳烦。”搀扶着墨麟的琉玉道,“即墨氏自有医师,我出来之前就已让人备好药物。”
九方彰华这才意识到,她今夜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与他闲话,而是亲自来接这个妖鬼。
如今平民百姓之间,其实偶有人族与妖鬼通婚者。
不过数量少之又少,更何况她这样的世族身份,即墨瑰身边的这个妖鬼,不少世族都猜测是她是看上了此人的强悍实力。
“原来如此。”
九方彰华也没有强求,又道:
“今日龙兑城外,林郎出力良多,申屠氏做东,欲宴请即墨氏诸位,也是妖鬼长城一带的各家世族的心意,不知即墨小姐与您的夫郎可否赏脸光顾?”
听到他说出夫郎二字,九方彰华明显感觉到这个血淋淋的妖鬼朝他投来一道古怪的视线。
他很难形容。
但应该是愉悦的情绪。
“当然。”
即墨氏横空出世,自然少不了这些觥筹交错的应酬,琉玉没有退拒,应了下来。
但其他的闲话就不必了,与九方彰华告辞后,她立刻扶着墨麟回到了客舍。
客舍内,众人早已等候多时。
“……还好,基本上都是外伤,”相里华莲搭着墨麟的脉,眉心并未松开,“不过失血太多了,必须好好修养,而且伤口有残余的炁流附着,每一道伤口都需要好好清理,否则不容易愈合。”
琉玉颔首应下。
鬼女朝外张望了几眼,问:“山魈呢?”
“让他带着剩下的人先进驻龙兑城了。”
墨麟嗓音有些哑,言简意赅地答:
“夜长梦多,人进去了才能安心,而且山魈他们也有负伤,就近医治更方便。”
琉玉抬眸扫他一眼:
“那你怎么不就近医治?”
月娘的脑袋不知从哪里挤进来,很有眼力见地道:
“当然是担心小姐,舍不得和小姐分开太久啦。”
“哪儿都有你,”方伏藏一把将她抓到后面去,“课业做完了就去睡觉,怎么天天睡觉都让人催。”
慕苍水摸了摸月娘的头,对众人道:
“既然并无大事,就都散了吧,也好叫郎君早些上药休息,别的事,明日再谈。”
虽然拿下龙兑城后还有诸多事宜等着商讨,但也不急于一时。
众人散去后,内室重归静寂。
琉玉多点了几盏琉璃灯,照得内室明晃晃的,他负伤的状态本能地令他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光亮,身上肌肉因戒备而缓缓收紧。
但望着她点灯的背影,喉间又莫名生出了几分难忍的渴意。
“你要给我上药?”
琉玉正在拿桌上相里华莲留下的药。
相里华莲虽说通晓医道药理,但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女,也没有多少替人处理外伤的经验,故而还是将上药的事交给了琉玉。
“当然,不然就只有去请九方家的医师了。”
琉玉端着托盘在他榻边坐下,问:
“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墨麟微弓着背脊,长臂搭在双膝上,静静地在灯火下望着她。
他身形高大,即便这样坐着也显得肩宽腿长,似庞然之兽,但这个庞然之兽,此刻却将白日在外人面前的暴戾与凶狠全都藏匿了起来,神色却好似乖顺的犬类。
“我自己来。”
琉玉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身上的伤看上去实在狰狞,血和衣襟黏在一起,让她有些不知从何下手,更怕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反而加重了他的伤势。
“你舅舅那边,你不必担心。”
他缓慢地解开衣带,一点一点地褪去外袍。
“虽说因为要演完这场戏,免不了伤到你舅舅,但我只挫伤了他的手臂和胸口,胸口的伤我有分寸,看似严重,其实只伤到皮肉,未及肺腑,也多亏你舅舅配合得好。”
南宫曜常年待在王畿,这是墨麟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九境之内第一人。
若不是因为这是一场戏,他暗暗在心中衡量过,申屠驰加上压制实力的他,最多也就同他打成平手。
如果是没有克制实力的他呢?
墨麟也不确定,他们同为九境巅峰,若不大开大合的打一场,恐怕他们自己都难料胜负。
“我知道,你回来之前我已收到舅舅的传讯,说他带着檀氏部曲已经退至雁绝城,明日就会让副将带着部曲返回仙都,他再来与我们相见。”
琉玉对这个舅舅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
自她出生后没多久,南宫曜就已经驻守王畿,就连逢年过节也鲜少回仙都玉京与他们相聚。
她问起原因,南宫镜只告诉她,帝主身边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宗室、世族就会将年幼的少帝挟持,成为他们把控大晁的傀儡。
所以南宫曜必须镇守王畿,守住天下觊觎帝室的野心
“但很奇怪,”琉玉微微拢起眉头,“当日与五叔祖谈及此事,他也说只是走一个过场,好好筛选一个信得过的家臣来就行,没想到最后来的竟会是我舅舅。”
未免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的意思了。
好在这次申屠氏派出的是申屠驰这个九境修者,否则这场戏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圆上。
“等见到他,疑惑自然就能解开。”
琉玉点点头,再抬眸时,正对上他皮开肉绽的背脊。
墨麟感觉到身后呼吸一滞。
隔了两息,他才感觉到身后的少女有了动作。
带着些微凉意的清露冲洗着伤口上干涸的血,还有在地上避闪时沾上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