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1 / 2)
“即墨小姐, 月姑娘,这边请。”
雨后初霁,钟离氏派人拜访即墨氏的竹坞, 邀琉玉与月娘登门共商傀将之事。
前来迎接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使和几名小女使。
穿过几重院落,两人在女使的引路下登上一座廊桥后,走到一半, 便见桥上的一双双眼睛朝她们望了过来。
乌泱泱二十多人,应该都是钟离氏最顶尖的炼器师。
其中为首的男子长髯蜂目,神识沉敏,正静静地朝琉玉投来审视目光。
琉玉知道他是谁。
——钟离嶷, 钟离灵沼的父亲, 也是阴山泽的好友,前世出卖琉玉, 杀害柳娘之人。
垂在袖中的指尖缓慢掐进掌心,但琉玉的面上却攒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没想到钟离氏在青铜城的一处小小别居都如此豪奢, 不愧是大晁屈指一数的一等世族。”
钟离嶷面上不显, 但不得不说,这个即墨瑰令他颇觉失望。
仙家世族一看出身, 二看样貌,三才看本事。
眼前的年轻家主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世族,样貌又如此平平无奇,若非实在干出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看惯了风流人物的钟离嶷根本不会多看其一眼。
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孩子, 真的是那个让灵沼一听见她的名字, 就气得理智全失的即墨瑰?
“小小陋居, 让即墨小姐见笑了。”
语调平淡地寒暄了几句,钟离嶷这才看了眼月娘。
“月姑娘, 听闻你前些日子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些傀将从六境实力提升至七境,可以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月娘头一次被这么多的世族审视打量。
按理说这应该是她人生巅峰的时刻,但月娘见到这些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世族,脑子里想到的却全都是那日钟离家长老一剑斩落钟无庸脑袋的一幕。
熏香掩不住那日的血腥气。
他们风雅温和的语调,听上去还没有九幽的妖鬼好相处。
月娘很想回九幽。
但师父告诉过她,她如今不只身系琉玉小姐的计划,也是即墨氏的招牌,甚至是大晁无数庶人的招牌。
她的存在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哪怕是出身贫贱的庶人,也能有同这些世族子弟一较高下的能力。
所以,她必须得到《仙工开物》的传承。
必须朝着一个,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位置攀爬。
十一岁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开了步伐,向这群出身尊贵的贵人们走去。
琉玉看着这些原本对月娘颇有质疑的炼器师们神色松动,从居高临下的审视,逐渐化作不敢置信的震撼,再到最后,所有人瞧着月娘的神情都汇聚成一句话——
这个小姑娘,怎么偏偏就不是他们钟离氏的子孙后代呢?
“——即墨氏真的舍得将这样一个天才,就这么拱手让人?”
钟离嶷从侃侃而谈的月娘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朱红栏杆旁的少女。
她半倚半坐,姿态随意,轻晃的绣鞋牵动罗裙裙摆,如水波漾开,颇有世族风流洒脱的风姿,倒衬得那张无甚特别的容貌也灵动从容,气韵独特。
钟离嶷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当年名动仙京的阴山氏二公子,除了那张脸以外,举止谈吐,亦可称清畅似达,风流标举。
听到钟离嶷这么问,一双乌沉沉的墨瞳望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钟离嶷感受到一种莫名摄人的眸光,但又很快化作盈盈浅笑。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天才才能是真正的天才,那些生在田埂里的农夫之中,即便有天纵奇才,也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天赋,钟离氏与即墨氏的差距,正如富庶之家与乡野贫户,与其蹉跎一个天才,倒不如成全她,也给自己换点更实际的东西。”
钟离嶷被这番话恭维得很舒心。
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少有如此识趣的,大多都自视甚高,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和那种愚笨的少年人多谈几句,都叫人觉得厌烦。
他招了招手,随从抬来沉甸甸的一箱子。
打开一眼,金株的光几乎晃花了琉玉的眼睛。
“这里是五十万金株,其中四十万,是对即墨小姐的谢礼,另外十万,是当日即墨小姐出资改造傀将的补偿。”
钟离嶷说完,又似是而非地提了一句:
“即墨小姐要培养收容进龙雀城坞堡内的那些平民,所耗想必不菲,这些金株聊做支援,还请即墨小姐务必收下。”
这话是在暗示她,若那些平民之中还有月娘这样的天才,可一并送往钟离氏。
琉玉抿出一丝微妙笑意:
“那是自然,多谢钟离氏慷慨解囊。”
随口画个饼,谁知道钟离氏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还不一定呢。
但这五十万金株可是货真价实地落进了她的口袋。
恐怕钟离氏的青黄不接,已经到一个格外严峻的程度了,所以才会不惜斥巨资,一方面拿下月娘,另一方面拉拢即墨氏成为他们的家臣。
金株被收入芥子袋中,琉玉正要抬手接过,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蓦然抓住腕骨。
“父亲,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简直糊涂。”
琉玉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瞧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钟离灵沼。
“灵沼小姐,好久不见。”
少女笑眯眯问:
“上次下手重了些,多有得罪,不知伤好全了吗?”
攥住琉玉手腕的手指收拢几分,似欲捏断她的手骨。
钟离灵沼面上如覆寒霜,但这次她倒没有理会琉玉看似乖顺实则挑衅的话,而是对钟离嶷道:
“五十万金株,都够她把龙雀城的那些农人真养出一批修者了,父亲,您这是养虎为患,迟早反受其害!”
“灵沼!”
钟离嶷面色沉了下来,他瞥了眼身后已经望过来的族人,低声道:
“莫要在人前失礼,这是族中长老们的共同决定——”
“祖母尚不知晓!这决定岂能算数!”
她不提老太太还好,一提这位老太太,琉玉瞧见钟离嶷的面色更坚定三分。
“你祖母病重,如今钟离氏之中,是家主与你父亲做主,灵沼,是不是平日我太纵容你,竟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妄为,在外人面前也敢如此放肆!”
“我只说一遍,灵沼,松手。”
钟离灵沼眸带愤然,痛恨失望的眼神几乎要洞穿眼前的男人。
纵然这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还是要骂一句愚蠢!
祖母闭关养病,家主只知炼器不问族中事务,而她父亲和其他族中长老,却因为被族中人才断代之事困扰太久。
如今别人送来一个小有天赋的后辈,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好事!
琉玉迎上钟离灵沼带着冷冽杀意的视线,在她松手之际,摊开掌心晃了晃手指。
“多谢灵沼小姐啦,今后即墨氏与钟离氏就是同盟,还望灵沼小姐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呢。”
同盟?
这根本就是与虎谋皮!
即墨氏和申屠氏可不一样。
申屠氏靠着他们家的炼器秘术维持自家的工坊,钟离氏可随意拿捏他们。
但即墨氏呢?
他们有地,有人,有阴山氏的坊市,现在甚至还多了一大笔钱。
纵然现在还无法撼动钟离氏,但等他们真的靠着那些新修的仙道院,培养起那些本该一生庸碌无为的平民百姓,一年后,十年后,又是何等局面?
钟离嶷看着钟离灵沼怒火中烧的模样,着实觉得有些失望。
灵沼的担忧,他何尝不知?
难道钟离氏的人都是傻子不成?
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即墨氏便会崛起,但他们如果今日不与即墨氏置换资源,拉拢这个新出门户,那钟离氏自身就会先一步坍塌。
她看不透这点,只知你死我活,完全不顾大局。
说到底,还不是当日她在太平城败给了即墨瑰,错过了剿灭即墨氏的最佳时机吗?
从怒火中烧的钟离灵沼手中接过五十万金株,琉玉的目光终于落在廊桥下的数百傀将身上。
钟离氏截断了这条浅溪,将数百傀将存放于干涸的溪底。
寻常傀将静默列队而立,但那只当日见过的巨型傀将,却被粗大的金色锁链勒紧了脖颈与四肢。
不仅是束缚,还是戒备,如若它再有任何异动,这些锁链就会在顷刻间同时发力,将它撕成碎片。
琉玉看了一会儿,出声问:
“对了,这只傀将,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离嶷尚未开口,就被钟离灵沼冷得像冰的嗓音打断:
“此乃我钟离氏最高机密,即墨小姐,你一个外人想知道,下辈子吧。”
琉玉回过头看向她,俯身凑近了些,在她耳边道:
“听上去,只要把你们钟离氏变成我的东西,外人成了自己人,不就可以了?”
钟离灵沼瞳仁骤缩。
“父亲!”
钟离嶷对小女孩之间的相互挑衅没兴趣,转身便随其他炼器师一道,带着月娘朝溪低的傀将而去。
琉玉站在廊桥上,遥遥望向那只沉睡的傀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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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钟离氏设宴招待琉玉,月娘仍与其他的炼器师研究那只傀将,只余下钟离嶷父女作陪。
准确的说,还有钟离嶷的妻子,昭蕴夫人。
筵席开始没多久,这位昭蕴夫人便一直紧盯着琉玉的面容,似乎是要从她脸上搜寻出一些熟悉的东西。
“……这位即墨小姐,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
琉玉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说。
因为这位美丽又脆弱的昭蕴夫人,自从十六岁起便对阴山泽暗自倾慕,就连成婚之后,这位昭蕴夫人都对阴山泽念念不忘。
她很少出门,但几次出现于人前,都恰好是琉玉在场的场合。
琉玉一直觉得她是想在自己身上,窥探出父亲的影子。
半晌,琉玉举杯笑答:
“我若见过夫人这样的美貌,绝不会忘记。”
听了她这话,昭蕴夫人眼中微微明灭的神采闪烁,倏然泯灭,又恢复了之前那种了无生机的美丽。
钟离嶷并未发现两人之间的暗流,大手紧握住身旁夫人垂在膝上的手,道:
“今日钟离氏喜得良才,又得盟友,可谓双喜临门,即墨小姐,与我满饮此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