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对手(2 / 2)
这几本小册子印得确实精致,骑马走路都不累赘。穆祺欣欣自得,琢磨着还要加个插画来增加代入感。但进了伯爵府左右一望,一天的好心情立刻就败坏了个干干净净:
天杀的,许郡伯居然还请了几个外藩宗室来赴宴!
虽然靖难之后国朝防藩王防得跟活见鬼一样,轻易不许离开封地;但老登的生辰总不好孤零零一个自己过,所以朝廷也得叫几个毫无威胁的宗室入京庆贺庆贺。宗室进京朝中自然有迎奉接待的礼节,有的甚至交游广阔人脉极深,能在京城拉出好热闹的场子来。但无论底下的勋贵文官怎么凑热闹捧臭脚,穆祺基本都是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典礼之外一概不与宗藩接触。
这倒也不纯粹是避嫌的问题,更是因为穆祺本能的忌惮——这么说吧,若论道德水平,当今飞玄真君都能在宗室中排个中上等。而平均的水平嘛……属于说了能把高祖皇帝气活的那种。
当然,宗藩当中也有品行出色才华横溢的高人,但人终究不能与制度相抗衡,自高祖太宗以来国朝豢养宗室数百年,基本已经将好好的皇家子弟大半养成了饭桶怪胎造粪机器;文官们尚且有政治斗争的磨砺;武官们还得上阵砍杀倭寇鞑子,唯独宗室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如此养猪式的待遇,当然会养出一群不可理喻的奇葩角色来
平日里散居各地也就罢了,如今数十台上百的奇葩角色集聚京师,彼此勾结怂恿刺激情绪,难免就要搞出什么事情来;何况飞玄真君本身就是宗藩上位权威不足,更难压住这些匪夷所思的疯批——如果穆祺没有记错,这几年老登万寿典礼之时,外地的宗室就闹出过不少难堪的笑话!
君子不立危城之下,穆祺当然不愿意和这样难缠的角色有什么瓜葛,所以一向都是敬而远之,视若无睹。但现在已经跨进伯府大门,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入席。
结果不出所料,许郡伯才出面招呼几句,整场宴席的主动权便完全被几个宗室抢了过去;其中又以镇国将军朱冲灼最为年老无德,仗着自己辈分最大资历最深(几乎可以算是飞玄真君的叔叔辈了),在席间大呼小叫飞扬跋扈,完全视主家如无物,甚至还拉着附近的宾客强行灌酒,搞得席间是狼狈不堪,一团混乱。
不过片刻功夫,来做客的文武大臣勋贵子弟基本都被折腾了一遍,在座无人不怒,偏偏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沉默着呆坐在宴席上,甚至不敢起身告退——老登为了彰显正统大力收买宗藩,轻易不会问罪;只要没有惹出谋逆大事,这些人闹了也是白闹,只有安抚,没有计较的。有这一层无敌护身符,宗室当然要闹上天。
大概是见着众人不敢反抗,年轻一点的几个辅国将军也放肆了起来,借着酒意在席间大撒酒疯,喊叫着要主家送骰子上来赌赛玩耍,又命人到青楼招女妓与相公陪酒;真正是粗俗不堪难以入耳,在座的没有一个不紧皱眉头。
——说实话,大家在京城争归争斗归斗,彼此之间好歹有个体统,甚至因为此时朝局还没有败坏干净,斗争的底线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彼此默契了这么多年,见过最不体面的可能也就是穆国公世子这种癫公,哪里知道外藩的宗亲居然如此无耻下流!
京城好歹还有重重势力彼此牵扯,有老登时刻在上监视,没有人敢真正的横行无忌;但宗室放归地方之后,那才是大展拳脚无人可管,数十年骄奢淫逸所养下来的可怕脾气,哪里是京中这些温室里的花朵可以想象?如今只体会到一星半点,所有人的头皮便都要炸了!
不过,一想到穆国公世子,主陪的几位精神又是一振,下意识将目光移了过去: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他们这些体面人是收拾不了这些滚刀肉一样的宗亲了,但外地的流氓未必敌得过本地的神经病,以穆国公世子的不可理喻与疯癫错乱,搞不好还有什么法子呢?
众人悄悄凝望宴席一角,眼神中不觉露出了一点期待的神色。
可惜,事情的进展让他们大为失望了。穆国公世子既未发癫也未发狂,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吃菜,甚至几个宗室半疯半泼的逼大家饮酒行令的时候,他也老老实实陪了几杯,并没有什么特意的举止,乖巧得简直叫人诧异,更叫人失望——
果然,所谓的疯癫与不可理喻也只不过是倚仗权势的为所欲为,遇到了硬茬子也只有老实装乖巧。什么“癫公”,不过是看人下菜碟的小人罢了!
几日不见,你小子也舔起勋贵来了!
世子只是默默低头,没有在意四面或是鄙夷或是诧异的眼光。喝了一轮酒之后,闹得最疯的辅国将军朱奇林及朱奇潛忽的左右一倒,长长打出一个恶臭的酒嗝,熏得旁边的几位勋贵掩鼻不迭。
“不能喝了,不能喝了!”两人大声嚷叫,随便挥动手臂,将杯碗掀了一地:“老子要醉了!你们叫的相公姑娘在哪里?这样喝寡酒有个什么意思!”
再这样折腾下去,搞不好还要当场耍酒疯。主人家连连皱眉,大为尴尬,但偏偏伯爵的身份实在不够,也难以弹压这些无法无天的龙子龙孙,只能木然不动。眼见着辅国将军闹得愈发不堪,大家都在惊惧不安的时候,穆国公世子终于站了起来。
不过,世子并没有出声喝止几位宗室,他只是让仆役送来了一杯温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小心打开,从里面拈出了几枚金灿灿刻印有龙纹的硕大丹丸,在温水中搅拌化开,然后亲手递了上去。
说实话,这一水的小心殷勤,就是宫廷当值的太监也不过如此了。堂堂世子居然做这样端茶送水的功夫,真是让人鄙视得不能言语。在座的诸位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怪异了。
但是,即使是这样仔细谨慎的侍奉,居然也没有换得一个谢字,辅国将军只是醉醺醺看了他一眼:
“这又是个什么?”
世子微笑:“将军没有看到这上面的龙纹?这当然是御赐的好药,又能醒酒,又能补身。酒醉最伤身了,正要补一补才好。”
“御赐”两个字就是有牌面,即使朱奇林再怎么跋扈装疯,也挣扎着坐正表示尊重。他双手接过这杯珍贵之至的热水,仔仔细细尝了一口——即使在地方再怎么骄横凶蛮,到了京师也只不过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而已;一个辅国将军平生能有多少机会面圣?更不必说能享受这御赐的奇物。如今侥幸能得一见,当然要认真品味,长长久久的记住才好。
于是他细细品了一品,又喝了一口,然后再喝了一口。
……可是,在品尝了如此珍贵的御赐灵药后,朱将军并没有露出什么悠然神往不可一世的表情;相反,他木然咂了咂嘴,才终于缓缓开口:
“这味道,怎么有点……”
世子语气和婉:“有点什么?”
朱奇林吞吞吐吐:“怎么有点,有点咸呢……”
“这是圣上让宫里秘制的百药补身丹,用的都是各地上供的珍贵灵药。”世子微笑:“药材这种东西,味道奇特也是有的么。”
这个解释非常合理,朱奇林不觉点头,然后又喝了一口。
或许是热水恢复了他被酒精麻木的嗅觉,朱奇林品鉴出了更准确、更细微的味道——还是那股古怪的咸味,但咸味之中却似乎又始终有一种萦绕不去的……骚气?
他仔细嗅了嗅鼻子,感觉这灵药委实有点难以下咽了。
“……请问世子,这里面加了什么药材?”
宗室居然也懂得说个“请”字了,倒是诧异得穆祺微微抬眉,随后才笑意吟吟的解释:
“在下又不是太医,哪里知道药方?不过在下也听宫中的太监说过,这些丹药里面,除了常见的人参鹿茸以外,还要加入以大药秘术冶炼出的秋石,强身健体,增加药力。”
老登的秘制小丹方虽然从不示人,但只要关系够近钱够多,还是能打听到一点配料的。而穆国公府的关系,当然比一个外地的宗亲要密切得多。
朱奇林呆呆道:“秋石?”
“大致来说,应该是童子尿的精华,两桶才能练出五钱呢!”世子笑意微微:“当然啦,赏赐给大臣的丹药里都要设法去除秋石的气色,但我特意请求了司礼监的黄公公,特意保留的了一点味道。我觉得,只有保留了一部分味道,才能让你知道你吃的是秋石……”
他大概还想介绍介绍秋石的功效,但已经没有必要了,朱将军脸色猛的一白,将脸往身侧一歪,哇一声吐了个昏天黑地!
世子平静的向后退了一步,向大家微笑:
“你看,我就说这丹药特别能醒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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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世子笑意盈盈,望向了刚刚同样也在耍酒疯的另一位辅国将军:
“刚才将军似乎也有些酒醉呢,要不要喝一点呢?”
辅国将军连连摇头,语气激烈: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老子凭什么吃这恶心东西,你他妈怎么不吃?”
“没有醉?”世子的神色骤然严厉:“刚才将军不是亲口承认了自己酒醉么?再说了,如果真的没有醉,那‘这东西’又作何解释?圣上御赐的丹药,可以被称为‘恶心东西’吗?!”
朱奇潛脸色倏然变了——显然,他刚才被亲戚的惨状刺激得过于破防,居然口中失了检点!
宗室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皇帝,尤其是不能得罪当今的飞玄真君。蔑视飞玄真君的丹药就等于蔑视皇权,蔑视皇权就等于心存大逆,飞玄真君的想象力唯有在这一层能够如此的跃进——真要让皇帝心中存了什么,他们回去也要被剥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