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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开战(上)(1 / 2)

在道路上颠簸了二十几日, 穆祺一行终于抵达了浙江境内。

以国朝百余年的惯例,内阁重臣莅临治所,当地的地方官都该朝服来迎才是。但穆国公世子毕竟是以所谓“省亲”的名义告的假, 就算有飞玄真君心照不宣的默许,也不好把动作搞得太大。因此他们的行踪相当之隐蔽,基本没有惊动巡抚一级的官员, 悄没声息的就接近了上虞。

按后世的说法, 这大概叫不打招呼不听汇报,直奔基层直插现场, 最厉害也最难防备的调查方法, 基本看一眼就能把地方官的底裤掀出来。而从众人这几日走马观花的见识来看,海刚峰大半年的任期干得还真是不赖。上虞周遭虽然还谈不上民生富庶, 但基本也是人头攒动,商贸兴盛,出外的男女虽然衣着朴素, 气色却算上佳,与一年前兵部奏报中一塌糊涂而人心思变的混乱局面已经大不相同了。

仅仅这一份临大事,决生死, 不动声色间安定民心的本事, 便绝非寻常可及。不要说小小一个绍兴知府,就是浙江一省的巡抚按察使,历练几年也不是当不得。但现在的考验却绝非一点小小的民政, 更涉及到事关全局的紧要军务, 难度自然也大大提升。

海刚峰乘船南下,略无阻碍提前了大概半个月到达上虞, 归府后立刻召集属吏,开始搞战前的全面动员, 分派人手负责安放随他一同南下的诸多武器,紧急操练民兵——每一样每一件都是极为琐碎艰难的麻烦事,大大超出了绍兴这种封建时代地方州府的行政能力,不能不反复督促手下仔细办理,甚至事必躬亲、一一过目。甚而言之,因为开战的消息并不明确——海刚峰总不能告诉属下是穆国公世子巧言令色癫狂错乱一不小心把葡萄牙给宣了吧?——那就只能将情报来源含糊处理。含糊处理往往会增加疑虑、影响士气,这个时候就全看领导的威信顶不顶得住了。

能不能让下属心甘情愿跟上头干,可是相当复杂的一项技术呢。

穆祺很担心在这种事情上出篓子,所以此行特意带了国公府的大衣服下来,打算事有不偕就立刻用朝廷钦差的身份强压,哪怕事后吃几发弹劾被亲爹抽皮带也顾不得了。但事实证明,ssr的水平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马车驶入上虞临海一带,却没有在沿途的民居中看到一个人影,各处房屋空荡荡一无所有,连细软家私都被一并打包带走。看来海刚峰已经充分动员完毕,完成了大战前坚壁清野的操作。考虑到古代的行政效率,这个速度就相当之惊人了。

考虑到要掩人耳目,穆祺是在城外的一所小破庙见到的海刚峰,彼此都是便衣,相拜也不过草草一礼。屏退一切无关的劳役力夫之后,海刚峰简要汇报了这十几日以来的局势,重点强调了抗倭的情形——虽然大规模的侵袭渐渐绝迹,但由小股的倭寇劫掠却是此起彼伏,不能不费力弹压;半年前海刚峰履任,以强硬手腕铁血荡平海域,游兵散勇一样的海盗迅即消弭,却又有不怀好意的密探时时在海面游荡,四处窥伺着消息。显然,是纺织作坊建成后新式技术的浪潮随贸易向外扩散,已经激起了某些不可言说的觊觎。

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海刚峰同意与穆国公世子合作的根本缘由。官场不是游戏,下属也不是npc,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用之,在沿海开战搞个不好就是个生灵涂炭,基本没有地方官愿意拿自己的前途拼这个风险。更不用海刚峰这样刚强凌厉金刚不可夺其志的性子——真要是上面敢不顾一切硬来,那恐怕就得试一试神剑的锋芒了。

所以,世子是千方百计才说服了这个自己亲手举荐的下属,达成共识。而论证中最有效的证据,就是当下这昭然若揭的局势;既然敌寇已经虎视眈眈,那与其坐等对方收集情报做足预备,还不如提前引爆危机,在战争中掌握绝对的主动权。先发制人,大致如此。

当然,共识是共识,利益是利益,就算被不少人视为穆国公世子的铁党,海刚峰依旧从容的自袖中取出一本账目,双手奉了上去。

穆祺接过来翻了一翻:

“这是什么?”

“坚壁清野小半个月,上虞百姓所蒙受的损失。”海知府平静道:“至于开战以后的种种开销,到时候还要一一造册呈交,托大人报销。”

秘密进行的特别治安军事活动根本没有在兵部批准,当然也就拿不到兵部的军费。一切开支除了地方府库自己出钱,就得想办法让上司挪借。但挪借归挪借,哪里有拎着一本账册直挺挺逼到领导面前要钱的?这是要钱呢,还是直接抢钱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怕是历事老练见多识广的巡抚总督,面对这样的冒犯也万难容忍;更何况面前的还是勋贵出身内阁当轴,据说年纪轻轻就能在京中呼风唤雨的穆国公世子!年轻人从来气盛,海知府是真不怕把人惹毛了不成?

这一句石破天惊,连跟着海刚峰前来办事的几个县丞都被吓得面色骤变,几乎要当场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和这位冤种知府划清界限。但京中来的世子大人面色不变,只是将账簿仔仔细细看了一会,便递还了回去。

“这种账册恐怕还要经皇上过目,在下可不敢置一词。”

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懒归懒摆归摆,朝政上的控制却没有一刻懈怠。但凡涉及军务调动的大事,哪怕只是一个特殊治安行动,那么事后都必须要详细汇报,一一审查核对。换言之,飞玄真君没有点下他尊贵的龙头,那谁都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乱批银子。

当然,以飞玄真君持续摆烂后那效率愈发感人的行政系统,这种仅仅牵涉一县之地看似亦无关紧要的报销多半会被尽情拖延,拖到当事人心力交瘁无力追究为止。所以,在走完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可恶流程之前,穆祺还得自己另外想办法筹钱。他转头看向了儒望:

“儒望先生前几天参观了此地的纺织作坊,感觉如何呢?”

闻听此言,死皮赖脸一路跟来的儒望不觉脸色微变。前几天穆祺要开封几箱重要的军事物资,实在不能让这鬼佬在现场打扰。所以干脆让人带他到建设好的新式作坊参观。为了坚壁清野打扫四周,城中作坊内的工人都已经全部撤出,是看不到往日人头攒动机器山响的盛装了;但带鬼佬参观的小官很聪明,现场找了两个娴熟的织工给他示范织布,左手拿梭右手线,小半日就能织成两匹质量上乘的棉布。

这样织布的速度虽然迅捷之至,却还不至于让儒望如何。真正让他失态的是参观之后与地方小吏的对谈。地方上的官吏告诉他,这些娴熟的工人都是海大人招募的流民,绝大部分并没有任何的纺织经验,所谓熟练的手艺高明的技巧,不过是在招揽后短短半个多月内紧急练成的而已。

半个多月就能培训出一个可用的熟练工人,哪怕对纺织业不甚了了,儒望就是闻也能闻出来这其中近乎于颠覆的革新性气味。他在大安呆了这么久,是太知道中原的人力资源优势了,如果真有什么器械上的革新能够充分利用起这种优势,天下还有谁是敌手?

所以,他沉默片刻之后,还是老老实实承认:

“非常惊人。”

的确是非常惊人,无怪乎穆国公世子这么笃定葡萄牙人会眼热心动,撕下脸皮不要的抢工匠和技术;别说此时纵横无敌拎着把榔捶看谁都像钉子的葡萄牙的西班牙了,就是现在势力尚且孱弱的带英,见到如此神器也未尝不会动一动心思——咳咳。

儒望咳嗽了两声:

“但是,在战争期间是没有办法谈生意的。战争的风险太高了。”

“我明白。”世子轻描淡写道:“不见兔子不撒鹰嘛,先生总要等到胜负确定,再向胜利者讨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但胜利之后呢?”

无论此战胜负如何,以带英的大缺大德,都肯定会在失败者身上死命咬下一口。可具体咬下的部位嘛,就要看后续的操作了。

儒望犹豫片刻:“现在棉布的价格是三丈布一钱银子,我可以多出两厘。”

由一钱变为一钱两厘,轻轻松松间一张口就涨价百分之二十,看来儒望对新技术的潜能还颇为期许。百分二十的利润委实不少,连海刚峰眼中都闪了一闪——有这二成的利润打底,战争的损失就很好弥补了!

轻轻松松就能填上缺口,海上贸易原来可以这么赚钱的吗?

海刚峰犹自沉思,但默然不语的世子却只冷笑了一声,心想带英死要钱的脾气果然是永远不能更改,如今东西往来贸易一大半的成本都是要给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个中间商上贡,如果能在战争中设法去除一个,那利润少说也得翻倍。翻倍的利润却只肯加百分之十的价,这胃口也是绝了——他可不是保守封闭世面还见得不多的大安官吏,对大航海时代的暴利可是相当有数的。

哼,想刮老子的油水?

他懒得理这位纯得不能再纯的带资本家,转头问海刚峰:

“戚将军呢?”

“戚将军还在整兵。”海刚峰拱手道:“依照内阁的公文,已经从浙江调了两营的兵来驻防。但现在还不能妄动。”

大安朝的规制严苛之至,尤其忌讳内外文臣武将的勾连。即使只是为了避嫌自保,戚元敬亦绝不能在私下与穆国公世子相见,否则必有不可预料的奇祸。世子点一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张卷帛,双手递给了海刚峰——这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亲笔书写,允许他们在上虞便宜行事,暂时调动军队的旨意。没有这一份手诏在,穆祺是连浙江驻军中的一个伙夫都使唤不动的。

当然,这一份手诏是非常罕见的。飞玄真君历年来都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谜语人当久了已经不会说人话,很少就什么事情做出这样清晰明确的表态,所以如今这一反常态的热衷与积极,反而令经手的人(尤其是世子)升起浑然不解的疑虑。

但不管怎么来说,皇权撑腰后胆气就是邦邦硬。海刚峰下拜接旨后展开卷帛一看,脸上立刻浮出了笑容,随后恭敬藏入怀中——有这么一份圣旨在,规制上一切的障碍才能扫地无余,他们千方百计调拨来的兵卒,终于能够发挥作用了。

·

流程上的问题走完之后,接下来就是漫长且无聊的等待。从儒望设法得到的消息看,葡萄牙人显然是勃然大怒要强硬出手,但出手的时间和路数却全然无法确定,常见的打探情报的路数也难以在茫茫大海上奏效。这就是古代战争绝对的迷惑之处,双方都只能在不可辨别的战争迷雾中茫然的等待消息,除此以外几乎一无所能。

如此死寂的等待持续了数日。直到十二月的十三,在破庙中闭门谢客许久的世子才终于得到了至关紧要的线报——他们派去海岸监察的士卒终于送来了消息,说是在海边看到了隐约的船影,好几支桅杆高高耸立,俨然正朝港口极速而来。

以诏书调来的军队驻扎已有多日,人吃马嚼费用无数,上下都已经疲惫倦怠;如今听说敌人显现身形,有资格旁听的官吏精神都是一震,而后齐齐转头,望向了坐在破庙正中的穆国公世子。

即使行兵列阵,也要体面。大安以文御武规制严整,即使大战将始,前线指挥的武将也要向受命统领军队的文臣请授机宜,以此彰显上下尊卑不可逾越的本分;而奉旨统帅的重臣往往也要大而化之,引用兵法诗词精妙典籍点拨几句,以示智珠在握的从容——当然,这种指点也要分好段位;如数十年前王守仁之学究天人,大概还能舌绽莲花,醍醐灌顶,真正指点几句;寻常段位低下的货色,大概憋来憋去也只能憋出个什么“朕与将军解战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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