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惊恐(2 / 2)
真当他们穆国公府是大怨种了呗?这样打蛇随杆上的贪婪做派,当然让张翰林心中很不舒服。要不是限于职责,他连这一封信都不想转交。
不过,张太岳还是很明白分寸的,所以只委婉提醒了一句:
“近日下官在翰林院当值,听闻士林风评之中,闫阁老似乎颇有物议。”
闫家的名声本来就不好,鸽了他们也没有什么的。要不咱们就当没这封信,安安份份等着朝局变化呗?
世子果然沉默了片刻,随即微笑:“闫阁老的风评确实不佳;要是圣上以贪赃误国的罪名问罪,那纵使抄家流放,我也不能替他辩驳什么。”
“世子聪慧——”
“但这一次的举动,却决计不是什么罪过。”世子直接打断了他:“身为首辅,千方百计的搜罗粮食避免饥馑,是再正当不过的职守;而天有不测风云,非人力所能预测,这又怎么能是大臣的过错?既然没有过错,就不该问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算在封建时代,设法备灾也是挑不出毛病的。就算在筹粮过程中伙同穆国公世子用了某些激烈逾矩的手段,那也该算事有从权,没有苛责的道理。要是没有这样一份大义在,闫分宜还真以为他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就可以调动穆祺为他尽心办事不成?
张太岳稍一愕然,随后开口:
“纵然如此,也不能算是冤枉。”
闫家叱咤官场多年,即使说不上清白无辜,至少也得是个罪大恶极;所以清流风议,对这种人很不以为然;这样大逆不道的人物,就算真冤了他一件两件,那也不算什么!
“但总归是罚不当其罪。”世子淡淡道:“无论闫阁老私下里又怎样龌龊的心思,这一次总是为了社稷着想。为了社稷着想却落个这样的下场,天下不应该是这么个道理。前车之鉴不远,如今怎么能坐视?”
这一句话说得含糊其辞,但张太岳仍然听懂了。正因为听懂了,才遏制不住的生出惊异:
“闫分宜如何能与于少保相提并论!”
——XX的,他也配?
“他当然不配,但此后未必没有于少保那样的人物!”世子直视他:“这样聚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成的大错,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防微杜渐,曲为之制;圣上可以用一千个罪名杀了闫分宜,但惟独不能因为他尽忠职守妨害私利而动手问罪。这样的恶例一开,将来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话直白浅显到了近乎无礼的地步,倒搞得张太岳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能;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开口:
“这也不至于……”
世子反问他:“真的不至于吗?”
历史的迷人与恐怖,就在于其完全的不可预测。三杨在朱老四面前全力保举好圣孙的时候,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圣孙会生出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吧?当时的三杨都是饱学鸿儒国之重臣,大概推敲来推敲去觉得大安国泰民安威加海内兵戈已平,后世的君主再怎么作妖也不至于闹到天下鼎沸;但堡宗就以铁一般的事实雄辩的向他们证明,永远不要以人类贫乏的想象力去揣测类人的底线,因为雷人的字典里不存在底线这么高贵的东西。
或许看着张太岳被噎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世子默然片刻,还是放软了语气:
“我也不是为了他闫分宜着想;闫党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无论如何,总要给后面的人留一点余地。尽忠职守的人不能因为一点蝇头小事被问罪;所谓防微杜渐,如果不能制止这一恶例,将来必定还有不忍言之事……”
说到最后几句,世子语气中也夹杂了隐约的叹息。如果说于少保的恶例遗臭万年,表明纵然社稷肱骨之臣,只要触及皇帝本人的利益,仍然可能不得其死,沉冤难雪;那么数十年后摄宗的恶例,则更为恐怖,更为匪夷所思——他证明了,即使有扶大厦之将倾的功劳,即使对皇帝倍加呵护从无伤触,即使没有触犯国朝任何一项忌讳;只要皇帝这个巨婴因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生出不满,仍然能翻云覆雨,制造莫须有的冤狱。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天父曾经许诺,只要有十个义人,就可以宽恕索多玛一城;同样的,只要有十余个戮力同心坚贞不屈又精明强干的忠义之士,这个民族就永不会灭亡。这样绝世出众的人物比黄金更为珍贵,几乎可以算是文明最后的元气,将来赖以翻身的底牌——考虑到生产力暴涨后整个社会都将天翻地覆,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千百年未见之大变局;在这样大变局面前,当然要尽力的保存国家的元气,以备万一。
所以,世子的表态并无欺瞒。他不是为了闫分宜筹谋,闫分宜也没有那个脸面让他筹谋,如果说他真的是谋算什么,那充其量也只是为了未来的摄宗考虑——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哪怕为了几十年后的大事着想,也断不能开此恶例。
“我会上书给皇帝,说江南的事情基本是我自作主张,擅为威福,与闫家关系不算太大。闫分宜也没有挑唆着让我收拾锦衣卫和织造局。”世子平静道:“这都是实话。”
的确是实话,但这个时候愿意说出这种实话,无疑是将千斤重担挑在了自己肩上,没有半分卸责的余地了。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世子已经做了决断,张太岳也无可奈何了,只能恭敬回话:
“是。”
“然后再劳烦太岳帮我给闫分宜写一封回信吧。”世子想了想一想:“说他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请他好自为之,日后还是不要太过放肆。否则被人揪出老账,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信写好直接送过去,我就不看了。”
这一句话大概也只是平平。但张太岳却不由精神一振:世子给闫阁老背锅也不可能白背,总是要私下做些交换的;而看现在的意思,这个交换往来的权限,可就恰恰落在他手里了!
——嘿嘿,恰巧张太岳就对这甩锅的无耻举止颇为不满,如今逮着机会,当然要好好揉搓揉搓贪得无厌的闫家两父子——真以为穆国公府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早该爆金币了吧,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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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穆国公世子请罪的奏折草拟之前,南方锦衣卫的线报就已经到了。被恐吓威胁百般羞辱,锦衣卫的怨气当然不可消弭,于是集体写了一份告状的文书,五百里加急送进京中,将穆国公世子大肆抨击了一番。
锦衣卫里都是粗人,但粗人也有智慧。即使文字上或许不太雅观,却很懂得戳皇帝的痛点,所以竭尽全力的描绘了世子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并重点强调他劫掠府库的恶行——那可是陛下的钱喔!
果然,飞玄真君只听了几页,神色就颇有些难以言说的微妙。但仔细听到后头,皇帝却忽的开口问了一句:
“他从府库里抢了多少?”
读文书的李再芳赶紧回话:
“总数怕在八十万两以上。”
真正的数额当然没有八十万两,但谁叫世子理亏呢?锦衣卫自是乐得占这个便宜。
皇帝默然了。
……才八十万两啊?
“知道了。”真君向后一歪,语气平淡:“奏折放着吧,朕之后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