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处置(2 / 2)
水户氏心中狂跳,只觉不可思议:无论天皇如何落魄潦倒,但千余年传统连绵不断,依旧是神道教至高的首领,东瀛的精神领袖,难以逾越的尊位;但被《协定》这么一搅,那天皇便自动退守为区区神道教的世袭神官,而佛教后来居上,必定会大大侵吞天皇的地位。
不,不止是一个佛教而已。如果“各个宗教平等”,那神道教有自己的“天皇”,佛教有自己的“法王”,其余各教派呢?长此以往,小小东瀛三岛上,恐怕不知几人创教,几人称皇!
上洛夺权不容易,传播宗教影响愚民却不算为难;即使有幕府蓄意打压,如今东瀛列岛的宗教事业依旧兴旺发达;神棍教主往来联络,少说也得有数十上百的教派。如果中原朝廷当真践行诺言,“平等以待”,那数十个教派就是数十个“天皇”,数十个天皇居于此小小海岛之上,那该是怎样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中土五代十国,“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皇权神圣扫地无余,混乱不可胜计。但纵使草头天子,好歹也得兵强马壮,才能僭称尊位;但要是《黑船协定》真能实施下去,那搞不好某个野鸡教主往中原使者手上塞上几百两银子,就能混得天皇尊位……
那种事不要啊!几百两就能买天皇尊位什么的……!就算非要买卖,至少……至少也得一千两起步吧!
水户氏的内心相当之崩溃——当然,他并不是对天皇有什么了不得的敬意,纯粹只是防微杜渐,担忧这样匪夷所思的举止,侵吞神圣性的举止,会引发起不可预知的后患……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贵人已经出声了。
“我对东瀛的宗派倒是不甚了解。”贵人若有所思:“但以这几日的接触看,倒是对酒井禅师的印象颇为深刻……是了,不知酒井禅师有没有这个兴趣,做佛门的领袖呢?如果法师也想要个什么‘皇’的称号,朝廷不是不可以同意。”
病恹恹的酒井氏微微一愣,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家老水户氏蓦然转头,向他投来了凶狠凌厉的目光!
四面的氛围骤然紧张,贵人却仿佛不见,左右环视一圈,径直踏入了天守阁大门。
此时,阁上钟磬铿锵,响彻四野。辛苦筹备数日的祭祀,终于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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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仓促举行的小型典礼,但该有的规制都要遵守。登阁致礼之前,贵人要先在僻静处更换衣物,焚香净手,上下一新;再由一男一女两人随行护卫,各持拂尘遮护。东瀛的建筑狭小昏暗,楼梯只能容下数人,前后的随从都不能近身,让出了老大一片的空档。而手持拂尘的男子向外观望片刻,终于小声开口:
“你真要大封天皇?”
“当然。”贵人穆七顺口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老登满意,同时抹消神圣性……”
中原的皇帝是绝不能忍耐第二个皇帝的;如果真有统领东瀛的所谓“天皇”,那必定是大安除之而后快的贼寇。但反过来讲,如果东瀛能整出几十个上百个“天皇”,飞玄真君肯定也懒得搭理这种闹剧——一个天皇是忤逆,是狂悖;但如果上百个天皇横冲直撞嘛……那叫cosplay。
“我还以为你会强行更改天皇的名号呢。”
“如果有了蒸汽轮船,那我一定这么干。”穆七道:“但你应该也知道,如今往来东瀛一趟,少说也得二十日的功夫,山高皇帝远,就算一时逼他们让步改了名号,也拦不住私下里我行我素。还不如把这个名号让出来,榨取最后的价值……”
说到此处,他也摇了摇头;如今的东瀛佛风炽盛,僧侣们甚至占据田地拥有私兵,时时刻刻都在觊觎着更大的权威。只要将香饵抛出去,他们必定会奋力撕咬,试图劫夺原本独属于神道教的神圣性——所谓天皇“万世一系”、“独一无二”的神话,又经得起几轮撕咬?
“再说,这也算是尊重市场无形的大手。”穆七又道:“‘天皇’尊位被神道教一家垄断,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还是得做一做供给侧改革,充分的市场化……”
“市场化?”旁听的女子愕然了:“等等,你是要——”
“我打算让闫小阁老来主管天皇册封,你们以为如何?”
自古以来册封都是美缺,礼部册封使往来高丽一次,收受的贿赂少说五六千两白银,老山参等更不计其数;但高丽国王王后世子毕竟是有数的,十几年也未必轮得到一回,挣外快也很麻烦——但东瀛可就不同了,在此勃勃生机的一片热土中,竟尔有几十位天皇排着队等上国发文件办仪式,车马费茶水费使者往来的辛苦费,这又得是多么肥的一块肥肉?这样的肥肉落到闫东楼手里,能榨出的利润又有多少?
以闫小阁老的手腕,不从骨髓里榨出两斤油,都算你们岛国吃得素!
而惊愕的目光注视中,穆七微微而笑,仰头望向了天守阁的顶端:
“……祭祀要开始了,你们要不要留下来给朱重八磕两个啊?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先回去吧,到了金陵我再叫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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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尚纲快步走入清凉殿的正门,将一叠奏折小心放在了紫檀木桌高高堆成的书山之上。他扫了一眼四面被掀翻后吹落满地的奏疏,惶恐低下了头。
四个多月了,自从穆国公世子在山东以军法擅杀文人的消息传入朝廷,倒穆派团结一致,已经与皇帝纠缠了四月有余。这一百多天里,任凭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用尽手段息事宁人,留中不发含糊其辞试图平息事端,倒穆派都是不依不饶,以绝大的毅力强行坚持下去,一直追究到了现在——而事态发展至此,双方更是近乎于你死我活,完全摊牌,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在皇帝面前强行摊牌,逼迫着至尊处置勋贵,种种举止蛮横强硬,无异于凌逼皇权。但事实证明,在践踏了文官的底线之后,即使尊贵如皇权,也是无力挽回局势的——除非学他的金孙摆宗,彻底躺平拒绝与文官做任何沟通;否则但凡还有一点维持秩序的意愿,老登都非得出面解决此事不可!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到底没有堕落到摆宗的境界,所以任凭风吹雨打心中邪火横生,他还是只能咬牙坚持下来,试图维系权力的平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真君绝不愿意牺牲勋贵中的心腹。但偏偏现在狂风骤雨突如其来,却似乎已经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样不得已的痛苦郁闷,当然会成百倍的发泄出去。所以贴身的太监与宫人动辄得咎,恐惧莫可名状。而如今形势愈发危急,即使黄尚纲这样的亲信,呈递奏疏时都是心惊胆战,不能自已;尤其是今日送的这一份奏折事关紧要,更可能会激发难以名状的怒气。
……可说来奇怪,飞玄真君盘坐在满地奏折中,居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怒气: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回圣上的话。”黄尚纲惶恐低头:“是六部合议的折子,列举了世子种种的过错,拟定了严惩的罪名……”
在长久的拖延后,朝廷终于走完了定罪所有的程序。而由六部共同列举罪名呈报皇帝,这无异于是最强硬的施压——六部的意见就是朝廷百官的意见;如果皇帝竟尔悍然否决了百官的意见,那这国家体制也就别想运转下去了!
以体制的运转来要挟皇帝,这不是逼宫又是什么?以皇帝平日的性子,搞不好就会勃然大怒,顺手将一切能摸到的东西扔过来,将局面搅得天翻地覆为止。但出于意料,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甚至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开口:
“……知道了。既然他们都替朕定罪了,朕就不看了。你把折子送到金陵去,让穆国公世子自己看着办。”
黄尚纲:?
……不是,依先前的折子,穆国公世子不是应该在山东一带闭门思过么?怎么折子又要送到金陵呢?
黄公公不敢多问,只好恭敬答应,小心收好折子。而飞玄真君思索片刻,又曼声开口,语气颇为轻松:
“此外,你找几个聪明点的小太监,到礼部去查一查列祖列宗的档案,再叫太庙做好预备。”
“遵旨。”黄公公躬身道:“请皇爷的示下,奴婢该去查什么?”
“也不麻烦。”真君道:“你就去看一看,在高祖太宗两朝时,国家克定祸乱后告捷于太庙,具体祭祀的仪式是怎么做的?礼部提前预备着,也免得忙中出错。”
说到此处,真君神色起伏,终于是忍耐不住,嘴角多了一点诡秘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