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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担忧(1 / 2)

皇帝这一句话猝不及防, 在场众人都颇为愕然,在静默片刻之后,还是老实人李句容小心开口了: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真君冷声道:“能拿到这么多银子, 必然是有西班牙人在背后扶持!”

李句容更茫然了。大安倒不至于闭关锁国僵死封闭如满清,但作为螺丝壳里的天朝上国,对外藩的消息基本也兴致缺缺。李句容出身江南, 能分辨出泰西诸国中有个“西班牙”, 已经是文官中难得的博学了;你要让人家再详细了解西班牙崛起兴盛染指东南亚之种种底细,那确实是难为人子。

所以……所以他踌躇半晌, 还是小心开口了:

“兹事体大, 臣不揣冒昧,敢问陛下何以知之?”

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忽地默了一默。

当然, 皇帝的推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六百万两白银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考虑到现在倭国的伏见银山还没有大规模开采,那普天之下, 只有西班牙人在美洲开拓出的殖民地,才能提供这种量级的白银储备。新大陆是真正的物产丰饶无所不备,仅仅墨西哥波托西银矿一地, 金银的产量就相当于全世界总和的一半——只有这种级别的矿产, 才能支撑起西班牙人挥霍无度的开销,喂饱沿海这漫长而细密的走私链条;因此,在确认了白银数量之后, 这罪魁祸首就不可能有其他人。

这个推理极为缜密, 极为精彩,堪称是飞玄真君详细阅览天书以后融会贯通之集大成;但问题在于, 怎么才能把这个推理向一无所知的李阁老解释清楚——锦衣卫并不兼管海外事务,宫中也没有其他获取情报的途径, 总不能胡乱开口,泄漏了自己手上的天书吧?

皇帝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更让李阁老茫然了;他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生怕自己是在无意中触犯了什么忌讳。可来回看了一圈,前后站着的闫分宜许少湖虽尔屏息凝神,作惶恐不胜之状,但却并没有惊骇差异的神色,俨然是对皇帝的推断早有预期,并不怀疑——诶不是,你们凭啥不怀疑啊?!

难道这俩老登和皇帝之间有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默契吗?难道内阁也开始搞什么排挤与封锁之类的职场霸凌了吗?这也太混帐了吧!

李句容惊骇不已,一时间冷汗涔涔,狼狈不胜;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居然是站在身后的穆国公世子向前一步,出声替他解了围:

“臣与戚元靖海刚峰等审问过俘虏的倭寇,确曾查得实据,西班牙人居心叵测,在沿海多有不轨之举。”

这一句话算是给犹豫的真君下了个台阶。他恰到好处地哼了一声:

“彼国狼子野心,竟尔跋扈至此!”

世子垂下了目光,没有再附和什么。说实话,在大航海时代雄踞道德高地而谴责什么“狼子野心”,那就简直是拘泥不化,隐约有种阿q的美了;在世界局势风起云涌的时候,能够以倾国之力远渡重洋的势力,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呢?

事实上,如果真将倭寇的供词一一理顺,那觊觎沿海的何止西班牙一家?葡萄牙英吉利荷兰法兰西,泰西藏龙卧虎,从殖民者老巢里卷出来的没有一个会是省油的灯;如果真要上纲上线,那这事情是追究不完的——说白了,如今大争之世纲纪堕地,讲究的就是寇可往我亦可大炮往海岸线一摆就能征服一个国家;在这种大争之世,你搞道德批判是肯定没有什么用处的,除非能把军舰开到对方家里,好好批判泰西人的十八代祖宗。

显然,皇帝也并不指望着几句嘴炮能起什么效用,种种的铺排伏笔,只不过是为了最紧要的一句话而已。他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态,居高临下地表示了不满:

“西班牙人图谋沿海如此之久,礼部居然一无所知!人臣辜恩溺职,竟至于此。朕把料理外藩防备边务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们,他们却弄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让礼部再这么敷衍下去,恐怕到了西班牙人炮轰天津港的时候,朝廷才能如梦初醒!”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雷霆万钧当头而来,真是绝无喘息辩驳的余地;所有人赶紧伏地谢罪,惶恐莫能承受。而真君毫不停歇,靠在软枕上继续开火:

“这样的暮气沉沉,玩忽职守,能指望他们办成什么大事?国事蜩螗至此,内阁受朕托付之重,正该把担子给挑起来!”

大家都趴在地上老实装死;但听到“把担子挑起来”后,闫阁老心头却不觉一跳,本能地嗅到了某种香甜甘美的味道。

“老臣昏惫。”他小心道:“圣上的意思是……”

“你们找几个信得过的大臣,把对泰西的事务先管起来。”皇帝生硬道:“海上的事情不能让礼部再敷衍了!先前是倭人犯境,如今是西班牙人作祟,后面又会是什么外夷来闹事?将来若有大事,总该有个衙门统一管辖,才能不出乱子。如今时辰还算宽裕,先把衙门的架子搭起来,将来再办事也不迟。”

果然是权力的味道!

朝廷有司各有其职守,因循守旧不可动摇;自高祖定《大诰》以后,外交朝贡的事务就统由礼部负责,即使内阁权势青云直上,轻易也不能动摇——究其根底,内阁大学士不过是皇帝临时设置的秘书职位而已,在正式的品阶及法定权限上,根本无法正面压制声势赫赫之礼部大宗伯;即使强势如当今闫阁老,对礼部也只能旁敲侧击,以阴湿诡诈的手段勉强达成目的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皇帝这几句呵斥看似凌厉,但句句都敲在了阁臣们的心里——有了金口玉言公开作保,内阁就有了合法介入外交事务的权限;一旦有了这合法的权限,那以闫分宜许少湖等老辣凌厉的权谋手腕,用不了半年就能把礼部架到天上两脚离地,成为京城内又一个乖乖的吉祥物。名分就是权力,权力就是影响力,泼天的影响力平白到手,谁能不喜欢?

所以,皇帝的呵斥真正是充满了对近臣的偏私,无异于是对内阁政治站位的巨大奖赏。重臣们外表战栗而内心喜悦,只能老老实实载行一礼,表达莫大的感激。

皇帝哼了一声,隐约感觉到了一点发泄情绪之后难以掩饰的疲惫。对于躺平摆烂敷衍了事的老登来说,愿意费力切割权力调整机构,已经是他励精图治的极限了,其余已经再不用费力;接下来种种的琐屑繁杂事务,自然是该交给贴心的白手套,而不必劳动至尊至贵的天子了。

他闭目休息片刻,随意挥了挥手,下令逐客:

“就这样吧,下去拟旨来看,把事情办好再说。”

·

几位重臣依次退出了宫殿,却见门外已经是白雪纷飞,寒风猎猎扑面而来,兜头吹来了一捧飘飘扬扬的雪花。仅仅是殿中君臣奏对的这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宫墙内外居然已经是白雪皑皑,苍茫一片,连行走都颇为艰难;大家只有伫立御阶之上,等着小太监打扫残雪,呼唤暖轿。

众人眺望着这白雪中掩隐的红墙,一时竟尔默默无言;直到随行的宫人折返回去检查烛火,站在人堆中的李阁老才轻轻开口:

“圣意一下,天下恐怕又要多事了。”

闫阁老愣了一愣,似乎是想不到居然会是李棉花抢先开口,于是微微一笑,尽量敷衍:

“内阁要把泰西的事务都给接过来,当然是要多事的。”

这一句说完,就连穆国公世子都忍不住看了一眼闫阁老——啧啧,在皇帝的旨意中,还只是让内阁把泰西的事“管起来”;到了闫阁老嘴里,就成了“都接过来”;一字千金,微言大义,多年混迹的老官僚,政治水平就是高啊。

李句容稍稍犹豫,却又道:“要只是内阁多一点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怕紫微有所举动,彗星将入室、壁之间。”

闻听此言,重臣们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在场的都是考场里卷出来的博学鸿儒(好吧世子也许不算,但他可以回去问张太岳嘛),当然知道李句容意下所指。天象五行中,所谓“彗星出室、壁,天下兵大起”,彗星经天紫微摇动,都是国家要大兴干戈的征兆。而李句容以此言之,其实是委婉表示了自己的忧虑——皇帝开设一个新机构本来也无所谓;但开设新机构的目的又是什么?

显然,作为贴近皇权而实时沐浴圣恩的近臣,内阁中所有人都能清楚明白的领会到真君的意图——卧病在床憔悴支离之时,居然都还念念不忘于剥夺礼部的权限统合料理泰西事务的机构;那请问,这个千辛万苦乃至于逾越了以往一切惯例的新机构组建之后,难道只会满足于行礼如仪的废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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