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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目的(2 / 2)

当然,即使是这一点吉光片羽的描述,也足够震慑没有见过世面的世子了。他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勉强开口:

“……既然如此,先生应该明白我们的不得已。先前我就已经告诉过先生,肮脏和污秽是会滋生出瘟疫的;古往今来,这个规律屡试不爽……”

“——即使如此,又何必贵国操心呢?”儒望忍不住打断了他:“难道世子要告诉我,贵国广开慈悲之门,是因为同情吕宋人遭遇瘟疫的苦难,才不能不发动战争的吗?恕我直言,这个解释恐怕难以叫人信服!”

马尼拉管理不善形同垃圾堆是真的;因为过于肮脏污秽所以定期一轮大瘟疫也是真的。但就算两个都是真的,又与大安朝廷何干?难道海上还能有这样仗义执言的君子?

你还不如说当今飞玄真君其实是爱好和平温柔慈悲只知玄修不问世事的一代圣主呢,至少这还不怎么违背儒望的逻辑。

“我当然同情吕宋人,乃至一切遭遇瘟疫的死者。但这与我的决策没有关系。”世子不动声色地回话:“我是大安朝廷的勋贵,领的是中国的俸禄。朝廷之所以发给我俸禄,赏赐我爵位,是让我替中原考虑,替国家考虑,而不是替马尼拉人考虑。我个人可以表示同情,但也仅仅只是个人的同情而已。”

“既然如此,那世子最好还是袖手旁观,不要管无关的事情。”

“无关的事情?”世子轻声道:“那这就是我与先生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做海商海盗的人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赚了一笔后拔腿就能走,根本不必考虑后续的结果。但我们毕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祖宗家宅所在,千年万年移动不得;所以不能不考虑长远,也不能不留一条退路。”

这话就有些太过分了。什么“海盗”,什么“拔腿就跑”,真是听得儒望青筋直跳,恨不能鼓起眼睛奋力辩驳。但还没有等他组织好语言,穆祺直接打断了他:

“其实我也很了解欧洲的作风,甚至私下里也有些不能言说的羡慕——抛弃伦理,抛弃道德,抛弃一切底线来追求利润,将殖民地榨成一个再也挤不出汁液的橙子,这是多么痛快、多么肥美的买卖!甚而言之,每次在思索处理倭寇的最终方案时,这种邪恶的欲·望都会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心底生出来……但没有办法,有的事情就是不能做的,这是几千年的经验之一,不能由个人的好恶来左右。”

“——喔,当然,不能做不是因为做不到。实际上,从一千七百年前武皇帝荡平漠北之后,中原就基本奠定了对蛮夷绝对的武力优势;如果想要竭泽而渔,彻底摧毁周遭所有的秩序,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强盛的汉廷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陆地上的邻国终究是搬不走的;肆意摧毁蛮夷秩序榨取利润,只会在周遭制造出顶风臭三丈的大粪坑。陆地上的邻国永远也搬不走,这种大粪坑里外溢出的每一坨粪便,都会精准的灌回朝廷的嘴里。”

这话说得实在是恶心,实在是刻薄,但委实也难以反驳。如果纵观《史记》、《汉书》,结合后世考古的结果,那炎汉四百年纵横无敌,历代拓边的汉使或精明或凶暴或蛮横,甚至有和太后搞私通的迷惑神人;但无论对待蛮夷上层的手段多么粗暴狠辣,在真正控制了外藩小国之后,却都还要尽力安抚平民维持秩序,甚至组织驻军搞一搞兴修水利引种粮食之类发展生产力的操作,而绝不敢效法泰西人的刮地三尺,把路真正走绝了。

这种谨慎当然不是出于道德(你对到处发动宫变的汉使谈道德,长安恶少年听了都想笑),而多半是出于无可奈何的实际:汉军当然可以把蛮夷嚯嚯成一滩烂泥,摧毁文明摧毁秩序摧毁当地经营的一切,敲骨吸髓的夺取利益;但秩序崩塌之后,万一从烂泥中窜出来什么打劫商队的劫匪、蝗虫一样四处骚扰的难民,永无止尽的恶性犯罪乃至□□作乱,那就不是远在天边的大汉朝廷可以控制的了——你把家门口炸成了粪坑,就别怪粪坑里的苍蝇往你的饭碗里爬。

小国抵挡强权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躺下来死给你看。大汉花了几百年明白这个教训,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忘记。

所以,这就是宗藩朝贡制度能够长久存续的原因之一。作为顶级的强权,中土可以当外藩小国的大爹,可以索取供奉和恭敬,建立自己满意的国际体系。但无论国力再如何悬殊,中土都必须给蛮夷留一条活路,尊重外藩的秩序与稳定,甚至还得输出输出先进技术,拉扯一把自己的穷邻居。这种克制与其说是出于儒家的仁义,倒不如说是因为眼不见为净的利益——历朝历代的中原皇帝陛下,你们也不想在国境内看到蝗虫一样的蛮夷难民吧?

儒望的嘴角抽动了:

“……我不明白,这和吕宋及西班牙人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吗?”世子反问他:“我查阅了佛山等港口的记录,发现五年前与九年前广东爆发过两次鼠疫,两次都是在对外通商的港口发作的,所幸规模不大,尚能控制而已。再询问往来的商贾,发现广东爆发瘟疫之前的两个月内,西班牙人控制下的吕宋岛刚好也有大规模的鼠疫疫情——吕宋是广东最重要的对外贸易点,这两者就真的毫无关联?”

“世子说的鼠疫是指——”

“我问过了当地人。如果用你们的话说,应该叫黑死病。”

果然搞辩论就是要抓住对方的软肋,儒望只听到了“黑死病”三个字,脸色刹那间就白成了一张纸。作为昔年横扫整个亚欧大陆,叱咤风云百余年,豪取人命两万万的天字第一号瘟疫,即使至今时过境迁,历史中残存的那一点恐怖仍旧令人不寒而栗。作为创巨痛深的欧洲人,读《十日谈》长大的欧洲人,儒望甚至下意识开口反驳,哪怕失去礼数,也一定要否决这个可怕的阴影:

“世子怎么知道那是黑死病?关于黑死病的流传,医学家至今莫不能决断……”

“因为我国有详细的记录。”世子淡淡道:“佛山的仵作曾经解剖过病死者的尸体,留存下了大量的档案。‘结节肿大’、‘皮肤出血变黑’,阁下觉得这还能是什么病症呢?”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消除了,儒望端坐不动,只觉彻骨凉气从头顶灌入,几乎将血液冻成寒冰——自十三十四世纪的大瘟疫之后,黑死病在欧洲绝迹了一两百年,种种恐怖多半都已经成了传说;但当传说的阴影照进现实,那简直是比地狱还不堪忍受的折磨!

“……可是。”儒望竭力挣扎,声音僵硬:“吕宋的黑——瘟疫并没有造成大传播,这,这与历史不同……”

如果以历史上黑死病的赫赫凶名,他儒望恐怕早就成冢中枯骨了!

“因为瘟疫也是要演化的呀。”世子道:“我不懂欧洲的历史,但黑死病爆发也是有周期性的吧?佛山发现的两次疫情之所以能快速被扑灭,是因为黑死病发作得太快、太猛、死亡率太高了。被感染了病症的商人在五六天内就死了个干干净净,随身的货物也被一把火烧掉,根本没有时间将瘟疫扩散出去。但如果病症发作的时间拖得稍微长一点,能够拖到病人弃船上岸,将货物贩卖出去……”

儒望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如果仅仅只是“假设”,那其实也无伤大雅;但最为微妙骇人的,却是假设与现实之间若有似无的对应——穆国公世子不懂欧罗巴的历史,他却颇知一二:在十三至十四世纪的“大瘟疫”时代,黑死病也不是无日无夜反复纠缠了近百年,而是表现出了相当的周期性;总的来说,在每一次大爆发之后,黑死病总会偃旗息鼓,暂停大概二十年之久,然后才掀起下一次大爆发继续屠杀;这种性质令医学家迷惑不解,甚至认为瘟疫是在“积蓄力量”,预备更大规模的杀戮。

如果以这个观点来看待吕宋岛上的疫情,那在反复积蓄力量之后,从岛上放出来的又会是什么大爹呢?

儒望倒吸了一口凉气。

恐惧总能让大脑格外清醒,在踌躇片刻以后,儒望低声说了一句:

“……我曾经听人说过,这几年以来,西班牙本土上也有过黑死病的迹象。”

当然,这种听说的可信度一般是很低的,可是现在……

“那也不奇怪,是吧。”世子叹了口气:“所以恕我直言,西班牙人统治吕宋、统治南洋,乃至统治殖民地的方式,简直可以称得上对全世界犯罪。”

热带本来就是瘟疫频发、病原体多不胜数的地方,大量的病菌彼此杂交,再再吕宋马尼拉那种近似于垃圾堆的培养皿里迅速增殖、反复进化,几乎永远不可消灭……这样一套操作下来,那肯定能养出某种横扫全世界的蛊王。

当然,现在养蛊的也不止是西班牙人一个,往来经商的泰西商人基本都是大号病毒培养皿,而且传播效果相当惊人;若以史实而论,那在经历了帝国主义一套竭泽而渔小连招以后,欧洲列强是真在殖民地的垃圾堆中培养出了大毒王。全新升级的黑死病披挂上阵,将欧亚再次凌虐一遍,破坏不可胜计;叫全世界一切有关无关的人都领略了帝国主义的大恩大德……

怎么说呢,统治世界这种事情也是要有经验的。封建帝国未必要好到哪里去,可统治了几千年创巨痛深,至少知道别往家门口堆屎,晓得亢龙有悔莫为已甚凡事得留条退路。但西班牙这种新兴暴发户就不一样了,猴子戴上了皇冠那也是猴子,拿到权力后只会胡作非为,将自己、将外人、将全人类一同拖下水去。

穆祺倒不在乎西班牙的愚蠢古板,但吕宋岛毕竟是横在家门口。真要让洋人把此处搞成毒窝,那将来的日子可实在难过。所以他叹了口气:

“儒望先生,我们其实是不愿意占据吕宋的。但再让西班牙人这么胡搞乱搞下去,那事情一旦闹大,可还了得!我国毗邻南洋,不能不管这样的事情。”

所谓“不愿意占据吕宋”云云,很可能只是鬼话,最后一句就连儒望也无法否认,所以沉默片刻之后,只能低声发问:

“那么贵国就一定能料理好吕宋岛么?”

“所以我们在上虞搞了试点,验证接收后对于城市环境的清理。”穆祺道:“而且,容我提醒一句,中原做了十几个世纪的上国,可从来没有闹出过西班牙人这样的事情。”

“儒望先生,建造长城的民族从来都相信,筑石要远胜于投石,扶民、建省和立国要远胜于剥夺、奴役和毁灭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