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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招揽(2 / 2)

当然,虽说我们都承认世子的文化水平相当有限,但再怎么也不至于连字都认不全。如果是寻常大臣所上的表章,其实他理解起来也是不困难的。但问题在于,潘印川的题本《治河纲要》专业性实在太强,为了说清楚他崭新的治水理念,不能不在行文中使用大量的专业术语,甚至沿用了自《水经注》以来,历代治水名家习以为常的大量独特典故和异体字,诘屈聱牙之至

这种级别的文章已经近乎是密文了,如张太岳等饱读诗书且旁收博览的人物或者还能解读,以世子的水平嘛……那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不过,潘印川大族出身,进士及第,平生往来的都是一二流的学问高手,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穆郎。他想象过很多个自己怀才不遇的理由,但万万料想不到,最终阻碍了自己飞黄腾达的,居然是对方那可悲的文化水平!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世子只是在治水原理上有所疏漏,那潘巡按还能尝试着描补一二;但现在的问题是斗大的字都不认得一箩筐,潘巡按总不能现场开个识字班吧?

毫无疑问,双方之间已经隔了一层由文化所铸就的厚障壁了;潘印川打了个寒噤,脸色只能木了下去。

世子显然也颇为尴尬,坐在原地愣了许久,终于强行岔开话题:

“……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其实一本书也不能说明什么,还是要看实践。”

这不是废话么?潘印川垂手不语,只是默认而已。

“所以,先生能否为我实际的展示一下这书中的治水方略呢?眼见为实,也好说服人心嘛。”

潘印川愕然抬头:

“实际展示?”

这还能怎么实际展示?他的方略是修黄河用的,难道还能拿黄河来练手不成?

世子微微一笑,回头吩咐贴身的随从:

“到河沟边去看一看,他们的事情办完了没有?”

·

显然,就算穆国公世子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把修堤坝的差事停下来让新人潘巡按练手。但人家在黄河附近晃荡了这么久,到底也不是白费的。他设法找到了黄河改道前的旧址,并行文当地官府,征用了一条早就淤塞废弃的运河河道。十几天以来,穆氏花了大价钱雇佣民夫疏通河道,在运河的上流挖掘池塘贮存雨水及外溢的河水,制造出了一条微型的“黄河”——同样是地上悬河,同样是泥沙淤堵,同样是水流浑浊,确实很适合实验治水的思路。

当然,即使是微型的黄河,实验的消耗也极为惊人。从开凿运河到挖掘池塘到善后料理,没有上百民夫数万白银是拿不下来的。世子坐镇时一切都还好说,但设若实验失败,有了什么后患,那将来有人发难,至少一个“胡作非为、骚扰地方”的罪名跑不了;无论什么样的人物,被凭空扣上这么一顶帽子,那都必定会大大的遭重。

所以,世子伫立在运河上游,俯首眺望着池塘中滚滚翻涌的泥浆,只说了一句话:

“先生有这个信心么?”

站在他身边的潘印川不发一言,也实在是无话可说。最开始听到世子轻描淡写的什么“实际展示”,他还以为只是勋贵子弟恶劣的玩笑。但直到现在爬上高坡亲自看到这条被开掘出来的运河,他才猛然醒悟,意识到对方是要动真格——一掷千金、劳师动众,居然只为了实验一个虚无缥缈的“治水理念”,在物力珍惜之至的时代,这简直可以称为癫狂错乱。

这种癫狂错乱其实是很不利的,因为本时代很难有人能接受这种抛洒浪费一样的试点。将来要是事情闹大了,世子这种勋贵子弟或许能靠着年少不懂事的风评逃过一劫,牵涉其中的小官却多半是要遭殃的。明哲保身,远避为上,在大安官场混迹多年的文人,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潘印川应该继续保持沉默,尽力置身事外。就算真被世子点将后厕身其中,那也要尽量表现出不得已的态度,谨守小官的本分,免得日后被政争所波及。

——可是,或许是因为天生英才注定的不甘寂寞,又或许是某种天命灵光微妙的闪烁,被官场本能所磨砺出的谨慎仅仅只维持了一刹那的时间,他还是开口了:

“卑职尽力一试。”

“那就都托付给潘先生了。”

世子点一点头,挥手示意民夫们靠近听命,随即便后退了一步,将潘巡按让到身前。但在擦身而过时,他忽然又记起了一事:

“在下记得,潘先生好像曾经给工部衙门上过公文,纵论河工要害。只是石沉大海,工部并未回文?”

“是。”潘巡按微微一愣,立刻回话:“那是卑职年轻轻狂时干的事情。各衙门自有职守,哪里轮得到下面的官吏多嘴搅扰呢?”

“也未必就是搅扰。”世子微笑了:“不过工部衙门自有职守倒是真的。这样吧,先生以后要是再有治水的方案,直接往外务处寄就行了,不必劳动工部。”

·

穆祺屏退了一切闲杂人等,将房门仔细锁好;环绕一圈再无疏漏,才放心盘坐在床上,从袖中抽出了一张小小的名单,在“潘印川”三个字后打了一个红圈。

中枢有高、张、闫诸辈,地方有海、戚、谭之流,如今又终于设法笼络上了远在广东的潘印川。到现在为止,外务处虽然仅创立三年不到,却基本已将朝中人物罗织一空;如今一一点检名单,即使以世子的心性,亦不觉矜矜自喜,大有天下英雄,尽入毂中的快感。

大安群星闪耀之时,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所以说,前人的经验虽然阴险狠辣,但却真是好用。相较于古板僵化的六部九卿,临时设立的外务处实在要灵活方便太多了。假借皇权的特许,世子可以轻而易举的绕开朝廷规制的约束,随心所欲的选拔自己喜欢的人才,并将他们聚拢于外务处的旗帜下,成为新政变法天生的盟友。表面上看起来朝廷的格局从无动摇,但政治终究是人的政治,当国家最顶级的人才都被抽走之后,六部九卿也就只是空架子罢了。

天下英杰汇聚于中枢,中枢英杰汇聚于外务处。推而论之,国家核心的权力,实际是由外务处临时行走的义务工在行使。外务处人才济济,恰恰是国家兴旺发达的征兆。新政蔚然大观,良有以也。

……不过可惜,无论如何谨慎使用,高、张、海、闫诸辈,都已经算是大安最后的波纹了。这一波人才消耗殆尽之后,老旧的朝廷还能让谁来主持大局呢?

世子摇一摇头,再没有多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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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回响·秘】

【内容不宜公布】

【天下人物汇集于外务处,天下命脉亦牵系于外务处。如果说飞玄真君晚年时,外务处还仅仅只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临时机构,那么世宗驾崩之后,外务处借由遗诏而青云直上,数年间每日一拱卒,六部已成敷衍政务的花瓶,寻常不过署名而已;至张太岳以外务处总理事务大臣的名义接任首辅并秉持国政时,连内阁的权限也被侵蚀殆尽,可有可无了。

至此,新政走完了最后的进程。旧有的官僚系统沦为了毫无作用的寄生器官,最大的作用只是维持存在;整个大安国家机器的运转,完全仰仗于于外务处这唯一的心脏兼大脑,靠着顶尖高手惊人的微操,在岌岌可危的局势中艰难的走着钢丝。

所以,我们就可以理解张太岳荣升首辅时穆氏的贺词了。作为相处多年的知己,穆氏并未祝贺张首辅的官运亨通,而只是奉酒上寿,希望他努力加餐饭,善自珍摄而已。

——国家的命脉悬于外务处一线,而外务处的运作全无规则,仅仅只仰仗于临时大臣们惊人的才干与手腕。换言之,张太岳能在中枢撑多久,外务处就可以运作多久;外务处能运作多久,大安朝也就能存在多久。天下兴衰,只在此一人。为了江山社稷计,还是要多吃饱饭,养好身体才好。

当然,善自珍摄也总有个尽头。太岳公死而朱氏遂亡,结局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