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青葛会去回想, 回想在过去的这段日子,自己有什么办法逃过这一切。
但似乎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问,你到底是不是三三。
青葛确实没办法回答他。
她知道, 一旦回答了, 便是万劫不复。
谭贵妃,身份差异, 以及自己的无法回应, 甚至往日种种的欺骗和隐瞒,他们绝对不可能走到一起。
会被永远留在后院, 做一个没有名分的陪房或者妾室吧。
就这么陪在小世子身边, 看着他长大, 将所有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
她喜欢小世子, 也希望能陪着他, 但……她确实做不到。
而自从这晚后, 宁王便不见了, 他说给自己三天时间。
青葛此时并没什么太多想法, 只是安分地陪在小世子身边。
小世子还很小,他这一生很长, 但自己能陪着他的时间却很短。
这日晌午时候, 府中丫鬟却送来了各样物件,有绫罗绸缎, 也有金银,更有各样珍稀药材, 青葛竟看到了杜仲王雄花,很大的一个, 哪怕在大晟皇室也是稀有的。
除了这杜仲王雄花,还有一个黑漆檀木小盒子。
青葛犹豫了下, 打开来,里面是各样珍稀药材,也有特制的丸药,每一颗都是大有来历的好物。
她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张张的银票,许多张,数不清,还有宅契地契,以及一些精致的大内御制头面首饰,大块的玛瑙,以及一件璀璨生辉的珍珠衫。
他扔下那句话后就消失了,再不见人影,却送来这些。
显然他在用这些物件告诉她,你要什么都可以。
这于宁王来说,已经足够卑微了,他原桀骜不驯,目无下尘,他还不至于用这些金银钱财去索要一个女子的欢心。
这些却让青葛更加知道,他们没有回头路。
在这种一股脑的掏心挖肺之下,他想要的只会更多,一旦他发现自己没办法给他,只会引来他的滔天怒意。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又能剩下什么?
况且还有缥妫……
如今她并不知道宁王知道了多少自己的底细,若他知道了自己和缥妫的关系,一气之下,以缥妫威胁自己,那自己——
她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让缥妫重新陷入困顿之中。
初六是个好日子,许多商铺门面都开张了,爆竹之声不绝于耳。
在街巷一处破旧酒肆中,只亮了一盏油灯,宁王闷闷地坐在靠窗的桌案前。
窗棂太过破旧,有些漏风,窗户纸被风吹得发出扑簌之声。
宁王对着桌上一杯残酒已经看了很久,他并没有喝。
在他的对面是一个粗糙的火工,火工今晚结束轮值,得了片刻空闲,托着疲惫的身体过来喝一杯。
宁王为火工斟酒。
火工道:“所以……你刚才说你的那把刀?”
宁王一手托着额,疲惫地微合着眼睛,低声道:“我拥有许多把刀,这些刀对我来说自然很要紧,但是又没有那么要紧,这把刀和那把刀,无非是哪个更好用,哪个更锋利,又有什么区别呢?没什么区别。”
火工醉醺醺的:“对,没区别!”
宁王:“炼刀的规矩都是我亲手制定的,严苛残酷,经过千万道工序后,会锻炼出一把把削铁如泥的刀,而她,只是我手中的一把刀,一把不算太好用,但也让我欣赏的刀。”
他恍惚地望着前方微弱的油灯,喃喃地道:“可是现在我却爱上了这把刀,把这把刀放在我怀中,任凭她一刀刀地割着我的心。”
火工没懂,大着舌头道:“你……你为什么要抱着那把刀?不就一把刀吗?”
宁王:“我喜欢上这把刀,我希望这把刀能懂我,我要这把刀说话,可她不会的,她经过了一重重的磨练,被锻造了几十次,她只是一把刀。”
冰冷锋利,在火光中闪着倔强的寒光,但是却不能给他一丝丝温情的回应。
也许她是有的,比如对小世子,她会沉默而遥远地看着。
她也会抱起小世子,给她飞飞,可也只是如此罢了。
她称呼小世子为世子殿下。
千影阁一道道严苛的规则,十几年的磨砺,还有世俗固有的藩篱,让他和她之间隔了千万重。
火工:“那,那该怎么办呢?”
宁王当然知道,眼前的火工永远不会懂自己的心思。
不过他也不要任何人懂,他只是需要一个醉醺醺的人,去听他的心事。
然后第二日便忘一个干干净净。
他低垂着眉眼,昔日挺拔的背脊略显弯曲,就这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油灯。
他冰冷的薄唇扯出一个艰难的笑:“我若抱紧她,伤得不止是我,还有她自己。”
只会折损了她的锋芒,甚至会活生生折断。
毕竟这是千影阁森严苦训十几年才锻造出的一把刀,她足够心狠手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是随时可以搏命的一把刀。
他疲惫地垂着眼:“过去三年,我无数次埋怨,她怎可如此心狠手辣,不近人情,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女子——”
现在他终于知道答案了。
那是在他眼皮底下打造出来的。
火工听着,挠了挠头道:“你说的,我实在听不懂,不过既然你这么珍惜那把刀,要么抓着不放,要么再为它寻一个好的主人便是,或者收起来?”
宁王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喃喃地道:“收起来?”
火工:“是了,收起来,放放,放一段,兴许就好了?”
宁王疲惫地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这时,火工也要回家了,宁王付了酒钱,也走出酒肆,往回走。
那火工脚步踉踉跄跄,他喝醉了。
宁王滴酒未沾,但他比火工更为踉踉跄跄。
他的貂皮大氅早已经不知去向,
就这么一步步,缓慢地走在风雪中。
这一晚的雪格外大,小世子似乎比平时更黏人一些。
青葛想着,小孩子也许会有一种异样的直觉,他们可以比大人更明白地感觉到危险,幸福,以及甜蜜。
晚间时,她才上榻,小世子便揉揉惺忪的睡眼,爬过来,窝在青葛怀中。
青葛搂着小世子,轻握住他软乎乎的小手,低声问:“你喜欢我吗?”
小世子并不说话,只用手把玩她的衣襟。
青葛道:“我想离开,也许离开两年,你会不会生我气?”
小世子已经睡得迷糊了,他靠在她身上,懵懂地眨着眼睛。
青葛:“你记得我吗?很早之前我曾告诉过你的话?”
小世子拱了拱小身子。
青葛:“你做得很好,你是父王最疼爱的孩子,也许会是唯一的孩子。”
小世子似懂非懂的样子。
她叹了一声,道:“所以,就这样吧。”
小世子歪着脑袋看着她。
过了一会,他便伸出小胳膊来,抱住她,然后埋首在她怀中,睡着了。
她安静地躺在榻上。
明天便是第三天,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需要面对的,终究要去面对,她逃不掉。
青葛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年幼时,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初入千影阁,但她不听话。
她经受了一次次的规训,终于摆脱了狗一般的习性,变得像一个人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条狗,一条被囚禁的狗。
她从这个梦中缓缓醒了过来,在意识觉醒的那一刻,她便感觉到不对了。
她感觉自己手腕上有些异样,那是一种略有些冰冷的触感,以及些许的重压感。
她猝然睁开眼,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双深邃幽沉的眼睛,在那眸底深处,隐隐有暗芒涌动。
是宁王。
她并没有太多惊讶,就那么沉默地看着他。
她这个样子是如此逆来顺受,以至于宁王拧紧了眉。
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青葛坦然望着宁王:“殿下,是觉得青葛错了,所以要处罚青葛吗?”
她起身,就在床榻上跪下,随着她的动作,有铁索的声音在响。
她仰脸望着宁王:“殿下想要怎么样都可以。”
宁王抬起手,修长削瘦的指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你不要怕。”
当他这么动作的时候,她也听到了那铁索相撞的声音。
她低头看,便见自己的右手被戴了一个环形的链条,那链条紧紧扣住自己的手腕,而链条的另一端——
是宁王的手腕。
她平静地望着宁王:“殿下,这是何意?”
宁王垂眸注视着她,看着她过于平静的眼神:“三天时间到了,青葛,你可以给我答案了吗?”
青葛笑了下,望着这铁索:“殿下,此时此刻,我的答案还重要吗?”
宁王指尖微动,手中却多了一把银色小钥匙。
他拿着那把小钥匙,插入其中一处锁眼,于是那铜环应声而开。
铜环被打开后,两把铁索也随之分开,冰冷的铁链自青葛的手腕滑落,跌在床榻上。
青葛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宁王脸上,他看上去过于冷静,过于清雅,眼神中甚至有几分温柔的意味。
但是青葛却感觉到在这平静海面之下,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偏执。
他寻了她三年,所有的爱恨都压在一处,若一旦爆发,青葛知道,自己必体无完肤。
这时,宁王抬起手来,冰冷的手指抬起青葛的下巴,薄长的眼睑垂着,用一种异样平静的眼神打量着她。
那个眼神有着锐利的锋芒,仿佛能看透她每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