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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2 / 2)

“……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玄鸟倚在祭坛上,抱着酒坛呢喃。

……

那一次,他进入火山之后,火山的力量突然开始异动。

那不是他往常梳理调和过的那种力量,那远比这座火山所能承载的力量要大得多,大到足以毁灭整个殷土。

那狂暴的力量一直在汹涌着,他不得不一直留在火山当中。如果他离开,那这汹涌的力量转眼就会毁掉殷土、毁掉汤人。

于是他一直待在那里,一年、两年、三年……玄鸟一直没有离开火山,也一直没有看过汤人的歌舞、没有饮过汤人的美酒、没有带着他们在太阳下飞翔,直到日落月出。

但是没有关系。火山的力量总会平复的,而有着玄鸟的调和,它会像曾经一样,带给大地丰厚的土壤,滋养汤人在殷土上传承,却不会带来灼伤与灰烟。

四年、五年、六年……玄鸟也不知道他在火山中待了多久,无尽汹涌的岩浆令他感到疲惫,他开始思念汤人的大笑与美酒,思念带着他们俯瞰殷土的感觉。

他的翅膀是舒展的,承接着阳光的热量,当他从石柱上展翅的时候,会有无数汤人从高台上跃下,他们的肩背会生出翅膀,追随在他身后一起翱翔,带起一道温暖的赤流。

这世上没有第二只玄鸟,但每一个汤人都是他的族人。

他暂时不可以离开这火山,因为它会毁了他的族人。可是火山的力量,终有一天会平复的。他要在那一日出去,去看他们又将那座高台向上垒了多少,在风与阳光中听他们歌舞大笑。

听他们唱“天命玄鸟,降而生汤……”

然而等火山异常的力量终于平复的那一天,玄鸟带着一声最欢悦的高鸣冲出火山时,却只见到了繁茂的密林。

……宅殷土芒芒。

这本是一片繁茂的土地,高台仰天,立柱如树。汤人以玄鸟为图腾,因以喜高楼。

然而此时,那些饰玄鸟纹的庭楼垮塌了,那座高仰于天的高台残破了,唯有那雕刻着玄鸟的石柱,它横倒在碎石之中,几乎被野草淹没。

火山带来的丰厚土壤在殷土上滋养出丰厚的密林,但是汤人……不见了。

玄鸟在殷土上一圈又一圈徘徊着,没有汤人,一个都没有。他感受不到那血脉亲近所带给他的温暖,世界仿佛突然变得空荡。

玄鸟在空中燃着热烈的火焰,可是身后再也没有了其他羽翼温暖的汤人。

他突然感觉到了寒冷。

玄鸟落于高台之上,但曾经汤人们建给他歇脚的石柱已经倒塌了。野草和藤蔓将它淹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他扬爪拨开那些纠缠的藤木,带起一片草藤碎叶,还有一颗白色的……颅骨?!

玄鸟疯了似的在地面上伏行,用羽翼与利爪一片接一片地掀开那些覆盖着地面的杂草藤灌,无数残碎的骸骨埋在泥土之下,翼骨折断,双目空荡。

这些他在无数年疏导火山滋养出的殷土之下,遍布汤人骨。

是谁?是谁?!是谁干的!

可尸骸已朽,无人应答。藤蔓缠着肋骨,根须裹着残翼,唯有从眼眶中生出的野草,在风中对着玄鸟摇晃。

他们已经死去许久许久了,久到不必有人掩埋收尸,就被火山的土壤与自此生出的繁茂之林淹没。

玄鸟再也感受不到那些相连搏动的血脉,再也寻不到哪怕一个汤人。

这世上掌火喜阳翔于殷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玄鸟举起酒坛。酒坛上没有燃着火焰,那酒液是冷的。

那天他收敛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汤人遗骨,将他们尽数葬于高台之下。

他在高台之下,挖出了汤人埋了一年又一年的酒……

“这世上已经没有汤人了,”羽衣暗红的玄鸟抱着空空的酒坛醉倒在祭坛边,“又何来天命玄鸟呢……”

玄鸟已经跟随神明许久了,自玄清教建立那一天起,至地府将成的今日,千年万年,一直是玄鸟在打理玄清教,但神明从未替他重新延续过那些本不该断裂的因果线。

不是不能,而是……

神明饮下杯中酒。

断裂过的因果,哪怕再重新续上,始终也是不一样了。有些时候,重续因果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有些时候……不续更好。

玄鸟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的所求,只是在地府建立之后,抛却此身,重入轮回……

酒液入喉。

梦境轰然破碎。

漓池转头,看向木头。

在木头身上厚密晦暗如茧的因果线中,隐藏着无数断裂的因果线,它们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断茬,却还不甘地强牵着。

“……但愿人长久……”后李吟唱的声音在院中响起,他用筷子敲着酒杯唱着,许久之前,李氏尚在的时候,他便听李氏族人这样唱着。

糕点没有了,他唱的时候,谨言就闭上了嘴。

圆月已至天顶,又逐渐向西滑落。

月升必落,太阴星夜夜运行在天上,圆与缺对它来说都是同样的运行。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中秋只是其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夜,但凡人们将它赋予了一个意义。

这是唯有凡人才会写出来的词。

……

章宁城,王宫之中没有像往年那样邀请大臣们共度中秋宴,而是将往日的请柬换做了礼物一一送到各户。

陆宏坐在亭中,身侧只有夫人与儿女,这一日,他只想与家人待在一起。

……

章宁城外,郊田茅庐中。

男童向老人骄傲地展示着盒子里的月饼:“这是仲大人奖赏我的,因为我学字学得很快!仲大人说,我现在做他的书童,等以后我会得多了,他就带着我一起出去!爷爷,你快尝尝!”

……

水固镇中,云家宅外,云苓偷偷留了一盒月饼放在小门外。

一只黑犬偷偷潜入,他在墙角留下了一株花,叼走了盒子。

地神庙中,神明睁了下眼,又阖目只作未见。

……

因为人离,便望月满,因为寿短,便愿情长。

若人不能相聚,目不能相看,声不能入耳,但抬头时,看到的是同一轮圆月。

“……千里共婵娟……”后李慢悠悠地落下最后一句,仰头看月的眼中似盛着怀念。

老龟在慢悠悠地讲着淮水与两岸的故事,木头身上挂满了小妖,眼睛闪亮地盯着老龟。

……大劫之后,不知多少异种灭族、多少势力崩塌、多少传承断绝,玄清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在那场大劫刚结束的时候,大地上还有他们的身影,但在那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彻底消失了,最后连其中幸存了下来的些许人物,也一一消隐不见……

淮水神君的话尚在耳边,真正的玄清教已然覆灭,被如今那以梦兽炼蛊的东西披皮窃名。

毒潭之下,藤棺之中,枯骨魂魄已散,只剩下这被毒液浸泡了千年万年的木头,继承了玄鸟的些许残魂。

十二万年前,玄清教的神明已经消亡。

是谁重伤玄鸟,迫使他不得不葬入魂息藤中续命?是谁斩断魂息藤,将之扔进毒潭之中,用其中烈毒千年万年消磨他的魂魄?

是谁在十二万年前,就已经觊觎上玄清教的存在,在十二万年后的现在将之剥皮换骨?

漓池闭了闭眼,再睁目时,已掩去了一切心绪。

“木头。”他唤道。

木头“哎”地应了一声,那张丑陋面孔上的笑容却温暖可爱到不可思议。

“你该回去了。”漓池说道。

木头怔了怔,笑容慢慢变得失落:“啊……是,我该回去了。”

他还离不开毒山头太久。

“你喜欢喝酒吗?”漓池突然问道。

“什么?”木头愣了愣。

漓池挥袖,一大葫芦酒就撞进了木头怀里。他抬手在空中画出一个通道,木头抱着酒葫芦,不舍地看过院子里。

“谢谢。”他轻声说道,然后跨进了通道。

神术的光点在空中逐渐散去,那个温暖的小院落与圆月共同隐去了,四周唯有毒潭中央的苦藤和冷寂的流萤。

但怀里的酒葫芦暖得发烫。木头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

暖烫的,好像浸着阳光燃着火。

木头摸了摸眼睛,怎么突然……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