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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1 / 2)

庙内突然起了风。

这风很轻,只吹得火堆上的光亮晃了一下,可就这一晃,火焰的温度就散了出来,它吹在皮肤上,像吹化了河面冰层的春风。

可这风吹在周围的有应公们身上,却让他们都变了颜色,这吹在活人身上温和柔软的风,落在他们身上却像是刮骨的刀一般。

之前还把庙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有应公们,一瞬间全都散了开来,一个个惊叫着往木像里躲,庙里眨眼又变得空空荡荡。

不……还剩下最后一个倒霉鬼,他实在没法把自己全塞进木像里头去了,剩了半条腿落在外面,还在拼命地往里缩着。

漓池懒得理他,那风早就散了,这顾头不顾尾的家伙还在把自己可劲儿往里塞。

咔!

剩在木像外面的那半条腿陡然僵住了,只见他正挤着的那个老旧木像上,生出了一道裂痕,在这似乎万分凝重的气氛里,缓慢但绝望地碎成了两半,里面挤着的四个倒霉鬼一下全滚落出来,又嗖的一下全躲到距漓池最远的角落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老汉和他的一双儿女虽然看不见这些有应公们,却能感觉到庙里的气氛松了下来,之前的阴寒也消散了。

小鼓之前被那阴寒闷得脸色苍白,此时方才缓过来,大锣给她喂过药后才放下心,扭头去看那碎成两半滚落的木像,然后又转而看向漓池,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漓池瞧着他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之前的威势便散了,好像又变回之前那个平和的客人。

大锣胆子就大了起来,对漓池问道:“他们都被除掉了吗?”

除掉……缩在桌子底下的四个倒霉鬼又发起抖来。

漓池道:“是吓唬一番,让他们不再敢作乱罢了。”

大锣扁了扁嘴,气愤道:“他们都不好!我爹免费给他们刻木像,他们还想害我们!他们那么坏,以后说不定还会害人!”

他手上握着自己的那柄小雕刻刀,眼睛里的后怕褪去后,就露出凶气来。

漓池摇了摇头:“小小年纪,哪那么大凶气?不要这么非黑即白的。”

大锣没有反驳,但小孩子藏不住心思,脸上露出很不服气的神色。老汉之前忙着给小鼓揉按了几个穴位,这会儿小鼓已经彻底恢复了,才回神注意上大锣,一眼瞪上他不许他再乱说,又拉着他要向漓池道谢。

漓池摆了下手,又看了一眼大锣,才道:“这两个孩子的问题与你这门手艺不相干。他们的命还是这些有应公帮着保下来的。”

“怎么会?”大锣瞪大了眼睛。

桌子底下缩着的几个有应公拼命点着头。

漓池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时候,外面没有起乐,只平地响起一声锣,可后面找到是谁敲的锣没有?”

老汉没有说话,脸上的刻痕却皱得更深了。他当时没有多想,光顾着孩子哭了。那声锣响声如炸雷,没有半点预兆。可没有吹打帮腔的,又不是红白之事,谁会闲着没事儿只敲一声锣呢?

漓池目中照见因果,因果编织勾做命数,众生入网,今日之遭遇,皆由去日之所行而结果,今日之应对,又将为来日之遭遇种因。

“你命中无儿无女,孤寡一生。这两个孩子原本也当转投他处,现在虽然被保下了,但并非没有代价。”

所以大锣生下来的时候就不会哭,而等到第二个孩子小鼓的时候,她的身上则几乎没多少活气。

“怎么可能……”老汉喃喃道,他的脸紧紧皱着,似乎很难接受。

这也很正常,人们总是很难接受自己的苦难来源于自身,但若是能够找到一个外力,将苦难的原因归结于此,仿佛便能够从中得到几许安慰。

原本畏缩在木像中的有应公们听见漓池此语,胆子也大了些,悄悄把目光投注过来,看向老汉和两个孩子的眼神又带上了不满与理所当然。

漓池哼了一声:“怎么?救了人一命,便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人家一生的命数了吗?我今日放了你们一马,你们是不是要永远任我差遣了?”

木像中的目光一下收敛了起来,那几个滚落在外面的有应公中,有个大着胆子接话道:“只要您看得上,我愿给您当牛做马!”

“我看不上。”漓池道。

接话的有应公一下噎在那里。

“他们……他们……”老汉听不见鬼语,却能听见漓池说话,不由惊骇。

“没事,他们做不了什么。你这门手艺没什么问题。至于吴侯……”漓池摇了摇头,“他治得好病,却救不了命。”

“为什么?”大锣急切问道,“小鼓的病好了,她不就没事了吗?”

小鼓拉了拉他的衣摆,轻声说道:“命和病是不一样的。”

她自小感应就强,能分辨周围有没有阴魂,对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也很有些感觉。他们本不该活下来,可却活了下来。强留下来的命,又能有多长呢?

“可是吴侯那么厉害!他怎么会没有办……”大锣急了。

在这个即将长成少年的孩子眼中,吴侯能够庇护一方如此繁荣,已经是顶顶厉害的修士了!年轻人的爱憎总是如此鲜明,他甚至不需要了解更多,就已经开始崇慕吴侯了。

漓池看着他,那目光让这个年轻人渐渐平静下来,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前,那目光不止照澈了他的模样、他的感受、他的心思,还有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心里最深、最细微的每一个念头。

那种透彻让他突然生出羞惭来,可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羞惭。

而他身上所缠裹的因果,却记录了所有他已经遗忘,却曾经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本当死去,然后重入轮回。但这里的一群不知该说是胆大包天还是无知无畏的孤魂野鬼,半是为了自己半是为了偿恩,在他们此生短暂的命数将要结束之时,伸手对他们拉了一把。而畏死求生正是生灵的本能,心念同样是一种力量,在有应公们与两个孩子求生的力量下,于这个因果命理已乱的世界里,竟被他们真的成功改易了命数。

而老汉同样有着对两个儿女强烈的祈愿,他在祈愿中代大锣小鼓所积累的福德,为他们续接上了新的命数。哪怕那命数细弱可危,但的的确确已经开始运转了下去。亦如断线重接新线,便留下了一团丑陋的疙瘩,可若是要强行将这已经续接上的命数剪断再重新接回原来的命数,反而又会再结上一团疙瘩。

所以不如就让他们继续这样走下去。而这模糊不清的命数最终会走向何方,却不是任何其他人能够改易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应该改易的。

“因为……”漓池静静说道,“因果唯人自种,祸福唯人自受。”

亦如吴侯,亦如大锣和小鼓。

虽然世间因果已乱,但有能力涂改画布的人更不应该轻易落笔。

小鼓拉住了还想再问些什么的大锣,天生的敏锐让她从漓池的回答中觉察到了某种极庄严的东西,不可改易、不会动摇。

“谢谢您。”她低声说道。

她生来便常在病中,无论是否甘愿,生死都成了她早已思考过无数次,并逐渐变得坦然的问题。

但有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的。老汉脸上皱纹深深,对漓池祈问道:“您看,这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已经使他们的性命被保下来了吗?继续照做就行了。”漓池说道,他伸出手指,对着小鼓的额头一点,“这算作你们载我一程的车资。”

说罢,他便站起身,对之前说要给他当牛做马的那个有应公招了下手,道:“帮我带个路。”

那个有应公惊得张大了嘴巴。

“怎么?不乐意?”漓池已经抬脚走向庙外。

“乐意乐意!”他拼命点头,跟着漓池就飘出了庙门。

庙内,小鼓怔怔地按着额头,道:“我、我不冷了……”

她再感觉不到周围鬼类聚集的那种阴寒,苍白的嘴唇上逐渐泛起血色。

大锣摸了摸她的手心,是暖热的,不由惊喜道:“你好了?!”

小鼓说道:“我们是不是以后也不用去敦西城了?”

每次往返于两城之间都是一场冒险,这条道已经比他们第一次走时要危险了不知多少倍,这一次就险些出了问题,下一次也许就没这么幸运了。

老汉摩挲着手中的雕刻刀,沉吟半晌后,道:“还是去找吴侯也看看。”

虽然李泉先生说了吴侯救不了命,但他总得试一试才甘心。万一吴侯有法子呢?至于这门手艺……他还是不太想让大锣和小鼓沾上,活人与死人打交道,怎么像话呢?他自己就算了,可是两个孩子,尤其是小鼓,最好离这些越远越好。

大锣却看着台上的那些木像,跟他说道:“爹,我想跟你学刻这个!”

老汉一下皱起眉:“别瞎胡闹!”

庙里的有应公们不满地看过来,却什么都没有做。

大锣坚持道:“我和小鼓的命是这么保下来的,我学这个,小鼓以后就不用再怕了!”

老汉瞪着他。这说法是那位李泉先生给出来的,但李泉只是他们路上偶遇的,怎么能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虽然感念对方的帮助,但心里也要留几分警醒,万一他是个别有所图的修行者呢?这样的事情在梁国还少见了吗?又万一他知道的并不全面呢?万一这个会对两个孩子有不好的影响呢?

这门手艺是跟鬼学来的,做的是鬼的生意,又险些招得这些鬼影响他儿女的未来。他怎么能不忧心?怎么能不害怕那万一呢?

如果李泉先生说得对,那他自己来继续做这门生意就好了,他可以给这些孤魂野鬼刻更多的像,可以把两个孩子的份都给补上!

大锣却倔得很,就那么坚决地看着他:“我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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