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2 / 2)
渐渐的,除了这浓厚而冰冷的雾气,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心灯照亮脚下一小段路。而这段漆黑的泥土路一直没有变化,让人分不清究竟走了多远。在这没有任何变化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乎要令人疑心,自己究竟走出了多远?是否能够走到尽头?还是说他其实正走在一条回环往复的道路上,就像陷入迷宫的虫儿?
白青崖在心中掐算着时间,这雾气的缓缓流转似乎对神识别有影响,给人一种仿佛已经在这里走了数个时辰的感觉,但在他心中掐算,却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而已。这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倒错感。
四周安静得近乎死寂,这雾气隔绝了生人的世界的同时,好像也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它们缓缓流淌蠕动着,恍如某种野兽粘稠的食道,而他正走向它的腹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条道路上终于起了变化,四周的雾气似乎不再那么昏暗了,蕴含在其中的冷光开始真正照亮起周围的环境。
在雾气的光亮中,白青崖忽然看见前面的道路上趴着一个人,衣衫狼狈看不清脸,只能看见满头苍白凌乱的发,似乎是个年迈之人。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躺在路上?
白青崖慢慢走近,才觉此人声息全寂,亦无神魂波动,俨然已经是一具尸体。他又走得近了些,绕了个方向,终于看见了此人的面孔,那张脸……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那死去的难道竟是他自己吗?那现在正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又是谁?
那具尸骸被浸在雾气里,像浸在野兽的消化液中,满头白发愈发枯败,身上的衣衫破碎不堪,紧跟着皮肤消解,裸露出暗红色的筋肉,紧接着筋肉也被化去了,只剩下一具浸在浊液里的骸骨。
白青崖没有惊惧难安,也没有止步,他又向前迈了一步,将那具横在路上的骸骨照进自己的灯光里。
笼罩在那里的雾气被灯光驱散,地上的尸骸一阵扭曲,化作了一根横倒的树枝。
白青崖跨过树枝,继续向前行走。他又看见了辟动地的头颅、看见了写满血字的遗衣、看见了老朽不堪的尸骸……
但是当这些笼罩进他心灯的光芒中后,便显出了本相——那不过是道边的石块、破旧的幡布,与横倒的长凳。
白青崖心沉意凝,暝雾引起的幻觉与种种惊怖如倒映在心镜中的影,诸相自镜中滑过,却不能扰动明镜。
又过了不知多久,这些幻象不再出现,雾气也似乎开始转淡,他渐渐能够看清道路两侧的树木与灌丛。
此时正是严冬,左右的植物却都生着茂盛的枝叶,只是这些叶片上好像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它们将所有的东西都盖成了灰色。
除了植物,还有被歇脚行人坐得光滑的巨石、放在旁边的扁担、铺在地面上摆着货物的油布摊子……所有的东西都落满了灰尘,但却没有人,也没有鸟雀虫虺。
这些出现在道路上的石块、行礼、长凳等等,都是这条道路还没有荒败的时候,上面曾经有过的景象。好像它们被从那个时候截取出来,一直遗留到现在,落满了数月的尘埃。
如果这些景象与现实相照应,那么他在这条路上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这与他在心中掐算的时间相吻合,此前的一切怪相,都只是那古怪雾气所带来的影响而已。
再往前走,道旁出现了一座同样落满灰尘的茶棚。茶棚由竹木搭成,幡布暮气沉沉地垂着,桌子上摆着粗泥茶碗和点心碟子,碗里有茶、碟子里有饼,吃了一半的面果子滚落在烧茶的炉火旁,炉里的炭才烧了一半,上面还燃着火,可这火也凝滞着,上竟也落了厚厚一层灰,那凝滞的、僵硬的炭火,就从这厚厚的一层灰烬中,艰难地透出一点光亮来,混在雾气里,于是也变得冰冷。
白青崖隐隐听见声息。
那是一个人慌乱的呼吸与心跳声。他顺着声音方向看去,那个声音就躲在茶棚的桌几下面。
那是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他紧紧握着一柄破柴刀,神情惊恐紧张。茶棚里有许多散落的柴枝,这些柴与雾中的其它东西不一样,上面的灰尘很薄,这是从阳世带进来的东西。
这是个误入此地的凡人?
白青崖走过去,脚步刻意踏重几分,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那中年汉子吓了一跳,举着柴刀“啊”的大叫了一声,对着白青崖就劈了过来。
白青崖一挡,柴刀就飞了出去。
中年汉子蹭地蹬腿地往后退,惊恐嘶叫:“别过来!救命啊!鬼啊!”他好像已经快要被吓疯了,根本听不见白青崖的话。
白青崖施展了一个安神定魄的术法,中年汉子才渐渐冷静下来,瑟缩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我不是鬼,是途经此地的修士。”白青崖耐心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中年汉子怯道:“我、我出来砍柴,准备回、回去,就迷路了……我想回家……”
他越说声音越低,说道最后,恐惧中又含希冀,忐忑地看着白青崖。
白青崖同样也一直在观察着他,心焰的光亮已经笼罩在了他的身上,这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雾气中的又一重幻象。一个没有修行的凡人,误入此地的时间若是久了,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也罢,反正也耽搁不了太久。
“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出去。”白青崖道。
中年汉子连忙点头,他不舍的看着散落的柴,知道带不走它们,就想去捡起柴刀。
白青崖看着那些东西上落的一层薄灰,不由皱眉。他拦住中年汉子,此地古怪,这些东西上不知沾染的什么,不如舍了。中年汉子不舍地看着东西,一咬牙,跟着白青崖一起走出了茶棚。
重新踏上小路后,才往回走了一步,白青崖就怔了怔。
这回头路,可是不好走啊。
此前在沿着这条路往里走的时候,他感觉到身上的衰劫正在越来越缓,此时走上回头路后,却觉到此前放缓的衰劫竟又重新开始加速,仿佛要将之前延缓下去的衰劫全都重新补回来一样。
哪怕白青崖自认道心还算坚固,此时也难免生出来惶恐。死生大事,他还没到能轻易看破的程度。
白青崖调整了一下心境,带着误入此地的中年汉子往回走,但同时一直留着一部分神识在中年汉子身上。此地太过诡异,他并没有放下戒备。
回去的路上,却不再见来时的种种幻象,可是往回走的每一步,都在考验修士的道心。生死之际有大恐怖,此时每向后走一步,都能清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明确自己正越来越接近死亡。
往后走了没多远,白青崖忽然停住了。
他看到前方的路上,有一个身影隐在雾气里。
是新的幻象?另一个迷途的凡人?还是又一个想要前往黄泉客栈避开天人五衰的修士?
白青崖停住了脚步,中年汉子也瑟缩地停在他身后,很是不安的样子。
但他们停了下来,那个隐在暝雾中的身影却没有停下,向着他们越靠越近。
白青崖凝神戒备。
那个身影走出迷雾,渐渐到了他能够看清的位置。
那是一个身着青衣的修士,身后背着一个琴囊,姿仪洒脱面容含笑,好像不是走在这阴暗诡异的冷雾荒道中,而是在初春的和风里走在沾着露水的青竹林里。
这样姿仪,令白青崖不由一见就心生欢喜,却也令他升起了更大的戒备——这雾气诡异非常,来时所现种种幻象,皆是他心底忧惧之相。此时倒行欲回,显出他心底欢喜之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身着青衣的琴师迤迤走进心焰的光芒里,对他一笑:“这位道友也是往黄泉客栈去吗?”
白青崖点头道:“在下白青崖,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李泉。”李泉目光移到他身后的中年男子身上,问道,“这是?”
“我在途中遇到了这个偶入的凡人,正欲先把他送出去。”白青崖道。他受李泉的话语所引,凝神于李泉身上的注意力重新回了几分到那中年男子身上。他心中暗自觉得奇怪,只觉得这位才遇到的修士李泉,似乎对这中年男子的关注有些过重。
“这样啊……”他看见李泉面上笑意隐隐,不疾不徐道,“道友或许不知,这黄泉客栈中,只有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才能走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