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1 / 2)
那被残骨、病兽、老人簇拥的身影在一片苍茫里抬眼,胥桓在这双目的注视之中,如同坠入了一泓墨色。
他看着这双眼,好像看见了浩渺的光阴,好像看见了久远的过去,好像自难以追寻的上古以来,看见了自己一世又一世的轮回。
可是他又什么都看不见。好像他的过去,都已经坠入了一片无底的深井。
破碎的道心成了一个洞,坠落的人除了继续坠落别无他法。
可道心的残骸里又闪过了什么,他下意识抓住这个闪念,道:“李泉?”
他看见在无尽的雨滴与墨色里,神明翘了一下嘴角。
他在这个笑中得到了答案。
“你不喜欢小还村吗?”像一声悠远的叹息。
胥桓本该憎恶的。他的确憎恶这个——像一捧水,可以被盛进金杯玉瓮,也可以被倒进污水沟。当安乐与苦难都由别人来决定,那么安乐与苦难又有什么分别?
他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生灵,甚至不是一个有着思想有着自主的魂魄,他是受人摆弄物件,是一捧可以随意供上高台又或是倒进水沟的死水。
可他在这声叹息一样的问询里竟生不出多少愤恨,他只是冷淡地抬了抬眼:“你想做什么?”
大玄手腕轻动,一点墨色从笔尖荡开,无声地扩散成一道广阔的涟漪。
在这道涟漪当中,茫茫因果显现。当它将胥桓也包裹进去后,他看见了世间的因果。
世间因果茫茫如雾,它们包裹着每一个众生,牵扯他们,亦指引他们,勾勒出每一个生灵未来的命数。
他也看见了自己的因果。他身上的因果很少。浑沌要操控他的命数,怎么会让他原有的因果影响自己的掌控呢?之前那时时笼罩在他身上的暗影,早已将他的命数吞噬殆尽。
直到李泉开始插手,胥桓真正定下自己的道之后,他才从暗影之中,挣出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因果。
他的道毁了,但因果还在。
他被李泉一掌推出梁王宫中的时候,终是沿着那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因果,落到的小还村当中。
段夏云和段小苗回报给他的,是他六岁之后就再也未曾拥有过的安乐。
胥桓突然感觉到了疲惫,疲惫之中又生出巨大的愤怒来。
他的过去是虚妄的,他的行为、他的思想、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他的道!一切皆是虚妄的。当偶戏唱罢,扯断丝线,被遗弃的偶终于明白一切皆不属于自己,舍去这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之后,他还剩下什么?
在空处坠落的人只能坠落,因为他的挣扎抓不到任何凭依。
可小还村的生活算什么?他和段夏云、段小苗结下的因果算什么?
怕他这个失线的偶没有凭依,给他垂下一根救命的绳吗?
谁要他同情恩赏的假幻想?!
大玄却还在笑。
“这世上最愚妄的,”他抬起手,将一笔墨痕点入胥桓的眼睛,“是看见了受苦的众生,便伸手去救度。”
“何其傲慢啊……”
他的声音在胥桓耳边褪去。
一笔墨痕化作旧事,在胥桓眼前如流水展现。
他看见涂山窈被涂山窕欺骗险死还生,却修为尽失身中诡术。
他看见重伤虚弱的涂山窈遇到了曾经的老梁王胥清晏。
他看见胥清晏对涂山窈一见钟情,以身上的王气予她庇护。
他看见涂山窕施尽手段试图蛊惑胥清晏却未能有所成,也看见胥清晏无论如何都不肯替涂山窈传讯。
只要胥清晏命梁国供奉的修士替涂山窈传讯给涂山又或是其他在外游历的涂山子弟,她的困局自解。但胥清晏也很清楚,解开困局之后,涂山窈绝不会为他停留。她并不爱他。
涂山窕许给他的修士法宝延寿灵药、乃至她那和涂山窈一模一样的姿容,在胥清晏心中都及不上涂山窈。胥清晏所拥有的财富权势姿仪气度,也不比一支桂花更能让涂山窈驻足。
所以他绝不肯替涂山窈传讯。
但他也并不打算将涂山窈一直困死在身边。
墨色如水波荡漾,胥桓站在墨色的旧事里。
他看见涂山窈怀了一个孩子,看见胥清晏欣喜若狂却又不敢在涂山窈面前提起这个孩子。
因为他并不确定,涂山窈愿意怀上这个孩子,究竟是出于情,还是为了解决自己身上的诡术。
涂山窕设在涂山窈身上的诡术会抽取她的涂山血脉,但当她怀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同样继承了涂山的血脉,诡术无法同时抽取这个孩子身上的血脉力量,涂山窈以此破开了涂山窕的诡术。这个孩子拥有一半涂山血脉,涂山窕不会放过他。
他看着胥清晏小心翼翼虚揽着涂山窈,对着她又像威胁又像祈求:“我以卑劣的手段留下你。人的寿命很短,我们的儿子会成为梁国的王,他会拥有梁国的王气庇护,他会为你传递消息。在我死之后,你就自由了。”
他看着墨色里抚着隆起小腹的涂山窈。
也许在选择怀上孩子的时候她别有目的,也许她并不爱胥清晏,但她此时的目光,的确是温柔又慈爱的。
他看见胥清晏为他筹谋废太子……
生亦是苦。
柳叶刀在胥桓指间颤动着,凄煞的光和他满头的霜发成了一片墨色当中扎眼的白。
墨色消散,执笔的神明仍坐在那里,声音在越来越淡的墨色里逐渐清晰。
“……你们本可以自己救度自己。”
胥桓看见墨色的涟漪从自己身上荡开,又带着身上的因果收束回来,他站在茫茫的因果白雾当中,身周却留下一片空白。
胥桓从这片空白当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没有因果,亦没有命理;没有由这一切聚合而成的身躯,亦没有由这一切引发而成的神识,他可以做到将这一切皆收束于、回归于最基础的真灵。由这最基础的真灵,将生出未来的一切,一切未来的因果、未来的命理、未来的身躯,与未来的神智。
而在这一切皆回归于最本真的真灵之中,仍然留存有一个力量——可以使他回归于此的力量——生苦。
胥桓抬头看去,大玄已半闭上眼,手腕搭在膝上。残骨、病兽与老人在他身侧俯首,用石头在他身前搭起了一个小小的祭坛。
大雨如泼,却不再荡起墨色涟漪,胥桓已经可以离开这里。
但他却没有离开。
“为什么?”
……
太阳星上,一节漆黑的袖尾浮在半空,这是太阴抓住大玄之时被他截下来的。
这节残袖上,隐藏了一段特殊的韵律,它指向道之所缺。
炎君看着这节残袖,只觉得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像火焰被灰烬覆盖。
太阳星上,金红的焰流之下还散落着久经太阳真火煅烧的金石,长阳以金石为木仓由着他折腾似仍在眼前。十二万年之前,他以为长阳亦陨,十二万年之后,他在那一木仓试探之后,闵地的桐花一夜盛开。
残袖上韵律晦涩。那是炎君寻找了十二万年,也没能明悟的道之所缺的指引。在这十二万年里,他长久地思量着,长阳未陨之前一直念叨着的“天地有缺”究竟在何处。他反复回忆着长阳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为此而做的每一件事。
在当年大劫开始之前,除了长阳无人相信天地有缺,在大劫开始之后,炎君是唯一一个尚有余力去寻找道有何所缺的天神。长阳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确信天地有缺?
他曾问过长阳这个问题。
可长阳却只是露出了少有的怅茫之色,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