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岁月如歌(大结局)(2 / 2)
李觏拱手:“相公说的是。下官于学问上与签判还可争辨,于政事上却事事不如。纵然心中千般不忿,事实就是如此,如之奈何?想来还是心中有执念,反而乱心。”
徐平抬着看着天空,道:“到燕山府这三年来,我们如同苦行僧一般,几乎日日不得闲。军事、政事、民事,几乎事事过问,凡有诉讼,每案必查。你们都是跟在我身边许久的人,以前可曾见我如此?没办法,心中不安啊。对契丹一战,打得太顺了。福兮祸之所伏,碰见如此违反常理的事情,怎么能够安之若素?到底是为什么,我搞不清楚,那就是签判刚才说的那四个字,存而不论。但世间的事,终究是人的事,只要人事做好,治下如同花团锦簇一般,则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子曰,鬼神存而不论,又讲祭神如神在,如果这世间真地有神,我们真心为民,则神自心安。”
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得超出以前所认为的常理,徐平怎么会心安理得?这就是他来燕山府坐镇,下大力气治理这里的原因。世间的事有巧合,但巧得过分了,还是不要安之若素得好。便如光武帝,从起兵之后如有神助,事情太过巧合,说他是真命天子谁还敢不信呢?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信了。不能不信啊,天帮他,地帮他,天下人心向他,打仗都会有流星雨,你能说出个道理来?一次也就罢了,几次三番,一直做到皇帝。
对契丹收复山前山后之战,徐平真切有了那种感觉。他以宰相兼枢密使,在后方坐镇指挥。下给前线的命令,如果契丹这样当如何,那样又当如何,计划外又该如何,最后的结果就是契丹以对宋军最有利的方案行事。到了最后,甚至在签发宣命后,徐平在心中随便一想,如果契丹大军集中到哪里,几路大军上去一围,那个地方的战事就结束了。结果契丹就真把军队集中到那里去了,宋军就真围上去了,就真大胜了。徐平甚至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坐镇都堂,只要在心中想一想,这场仗就打赢了。
这天地不按照道理来了,但细想一想,又全部都合道理,徐平除了无奈,还能够怎么样呢?那个时候回想自己的往事,才觉得自己对这个天地认识太少。当年在中牟白沙镇种地的时候,他决定读书去考进士的日子,每到天气晴朗的夜晚,天上总是有祥云,就在自己的头顶上飘来飘去。徐平曾经指给秀秀看,开玩笑说自己命中是贵人,所以才有祥云在自己的头顶上飘。秀秀一本正经,徐平哈哈大笑。后来中了进士,唱名时天现瑞光,张知白一句恭喜成就了徐平在赵祯心中的地位。徐平不以为意,觉得张知白不过是提携后进而已,赵祯莫名当真,自己赚了个便宜。然而当徐平执掌天下大权,天地向他演示了世间大事可以随他心意,徐平还能够呵呵一笑,置之不理吗?
徐平没有那么狂妄,以为这是自己天命所归,甚至做皇帝都可以。历史上留下的记载中光武帝神奇的事情都比比皆是,后汉又坚持了多少年?徐平自己的道理,汉天命是个伪天命,天命已经不在,道崩德散之后德在人心,自己怎么会去违反?讲道理的人,不会贪天功为己有,以己意代天心。徐平要在这天下通这一个道理,哪怕漫天神佛都站在他的面前,道理也要通下去。与赵祯在大名府的时候,徐平已经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在他的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缓缓打开一扇门。不过徐平坚定地把那扇门关上了,他不能走。世间如果真地有天堂,那我心所在即是天堂。如果真地有神仙,这世间的人就是神仙。他相信自己与世界的所有人都一样,成神都能成神,做仙都能做仙,他不例外,也不特殊。
入朝为相,一道德的时候,徐平给了这个世界一个承诺,要通治理天下的道理,一个在争而不止的小康之世维系住人心不散的道理。哪怕要轮回千年,等待千年,徐平依然坚守这个承诺。连自己的承诺都放弃,徐平也就不是徐平了。
见众人都住口不言,徐平摇头苦笑:“人都说老了,才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人虽未老,这两年却往往提及鬼神之事。不管是做宰相,还是地方为官,都是不应该的。我们朝廷做官的人,最忌讲这些。但是不讲,有的事还是应该做的。祭神如神在,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一句话。甚且有人强解,这只是孔子执礼,迂腐了一些而已。如果不是朝廷中的官员在祭祀的时候,只讲仪礼,而失去了其精神,我又何必讲这些惹人烦?事有其不得已,明知道惹人讨厌,我还是做个长舌的人。”
“现在朝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在年后迁都西京,定都洛阳。正位中都,是因为那里是天下之中,人心所向。什么是人心所向?世间人说话,都以洛阳之音为正。人们所用的货物,都以洛阳人用着好的为贵。就连百花,也以洛阳牡丹为尊。不迁都洛阳,天下人对于国都在开封,就永远觉得哪里好像不对。这就是正位,正位以安人心。迁都之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做,那就是国祭国祀。唉,你们哪,还有朝中的官员,都觉得这是做个样子,只要从旧书中翻些礼仪出来,照着做就好了。你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得不唠叨,唠叨得你们烦,我也烦。国祭国祀,仪礼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心诚。心不诚,祭祀便就失去了其精神。活的精神没有了,仪礼便就成了死的仪式,大打折扣。”
“我为什么问你们唐钱上的那四个字怎么读?古语说钱能通神,是不是真地能通神我不知道,两可之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要以己意强行去解经,实在想不通存而不论即可。祭祀古有传承,我们不能断了传承,所以祭神如神在,重要的是心诚。唐钱上的四个字可以读为开元通宝,唐史如此记,我们如此解自然无不可。为什么是开元?因为大唐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翻过汉天命旧篇的时代。只是汉天命不存,借来的周德自然也不在,大唐需要建立自己凝聚人心的道理。佛经道藏,释道两家在唐都极盛,杂揉文德冀以凝聚人心。结果知道了,玄宗以开元为年号,后人称之为开元盛世,繁花似锦,也是烈火烹油。渔阳鼓动,天下大乱,那盛世一碰就散。后人读史,看了史事脉络,便自信满满地说如果当时不这样,不那样,不用杨国忠,不给安禄山那么重的权,诸般种种一时之思,这盛世就能持续下去。能吗?史书上记着的人都是傻子,就你聪明,我只要行一策就能国泰民安。自己想想可能性有多大?朝堂,是万千人的心思,是天下人心。我们自己在官衙里理事,看了许多奏章,诸般议论,是不是觉得这样对那样也对?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定了,就这么做下去了。为什么?其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那样。当时人所看到的奏章,所听到的议论,所认识到的人心,史书上并不能全部记下来。最有可能的事情,是你真地到了那个地位那个时候,诸般挣扎之后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可能换一个面目,但结果却不会改变。要想真地改一个世界出来,就要去除掉各种私心杂念,以一个道理通于政事当中,按照道理来,才不会走偏。从这个道理上讲,大唐开元,钱文用开元通宝自然能通。但是呢,还有其他钱上的文字,是按照开通元宝这个顺序来读的。开通开哪里?不知道就存而不论,记下来让后人知道还有这么回事,一旦那样也行呢?”
“国祭国祀也是同样的道理。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也祭神如神在,逢礼必问,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只是守住传承,留住其精神。世间有没有神?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凭什么呢?要么就坚定地认为没有,不祭不祀,既然还要去祭祀就不要三心二意。什么是不祭不祀?是连你家里的宗庙也一起毁掉,破天下宗族,所有的人,都不祭祀祖宗了。不能够家里还祭着,国不祭了,那怎么行?天下有难,多少好儿郎勇敢地站出来,拿起刀枪去守卫家园。这些英烈,很多是没有后的。人皆有祖,可以承后,为国为民捐躯无后的英灵怎么办?我说,天下人烦,做得不对我又不得不说。”
说到这里,徐叹了口气。
另一个世界有什么?如果真地有祖先英灵,作为一国执政,徐平进到那个世界面对无人承后的英灵们怎么面对?作个揖说声对不起?他能觍起那个脸来吗?退一万步讲,真地人死如灯灭,并没有什么灵魂之类,无后的英烈们,曾经为国为民捐躯的英烈们,在身后冷冷清清,甚至被人羞辱谩骂,无人过问,国再有难,谁还会去救这个国啊。
“明明理不通,却坚信不疑,是为昧己心。以这不通的理,告诉人是当然之理,是为骗人。以此去对待过去未来,是为蒙天。我们做学问的人,当求真务实,不昧、不欺、不蒙而去求学,去通人的理,去通自然的理。存而不论这四个字,求学者当牢记,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不要自以为是,更加不要强迫别人相信。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但人来这世间,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关于人我们能确定的,是有父母,有祖先,娶妻生子之后有后代。这先和后是知道的,对后人且教且养,对祖先祭祀,牢牢守住了这一先一后,我们便就立住了,真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祭不祀,称作换了人间,把以前的全部丢掉,一切都向前看就好了。不能瞻前顾后,六心不定,胡来怎么行?”
迁都是件大事,不只是朝庭搬过去,更重要的是要天下都认为理所应当。在这个天下安定,纷纷建宗族家庙的时候,还有一件大事是行国祭国祀。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只祭家庙就不可以了,因为家并不是国。国祭国祀,祭的是那些无后的英灵。
天下有难,无数的仁人志士走上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很多都年纪轻轻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没有娶妻生子。前世的新中国重新崛起靠的是什么?信念,理论,方法,许许多多,但最重要还是那无数勇敢的人们。多少人倒在了血泊之中,不要说后代,很多人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来。从此之后不讲宗族不祭祖也就罢了,一边自己修家谱建祖庙,一边对这些人不闻不问,天下间有这个道理?
到底有没有鬼神?灵魂到底是不是一个存在?对于徐平来说,并没有答案。哪怕加上他前世的知识,加上他前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依然没有答案。这个问题要么存而不论,继承传统,祭神如神在。要么就是取消天下一切祭祀,从此之后天下人不祭祖不信神,既没有祠堂和宗庙,也不许天下有宗教。后一点徐平做不到,那就只能按着前面一条去做。做就做足,事情要有诚意,不然你做给谁看?
徐平的道理,是把天下一切的虚假全都收到政权的这一个伪字上来。伪就要诚心正意去做,不要假,一假全都虚了。人对自然的认识,对于人本身的认识都是有局限的,远还没有到能够一清二楚的程度。这世间的事很多都不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先放在一边,存而不论,专心致志于当前的事业。但是你用了一个理,就要把这个理通到天下人当中去,这是一个政权的本分。不能够官员建家庙,不许百姓建。不能够只安抚活着的人,去世的人就不管了,道理在就要去做该做的事。
存而不论的关键是存,不能以不论为借口,行不存之实。搞不明白的事情先记下来放在那里,以后时机到了,说不定就能够搞清楚呢。这就是不强解经,不改史的意义,留给后人线索,留给后人机会,不要断了后路。
如果,这个世界真地有先人离开,去找寻遥远的出路。数千年之后他们回来,古经或失或改,史志不实,地理名乱,天象已经移位,人心不古,语言不通,他们怎么能够确定这里是自己的家乡呢?自然界可以设路标,人的心也可以有灯塔,人心都不通了,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呢?
说是神或仙,人们觉得荒诞,那么用徐前世的科学道理,宇宙飞船如何?这个道理能不能通?人类科学一直是发展的,我们都不能离开地球,以前的人更加不可能。这样说有几分把握?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那又如何?那百分之一就断了未来的希望。更加尴尬的是,认不出来这是自己家乡,回来的先人还会认为是被强盗占了自己的地,他们会做什么谁能讲清楚?
世界的本源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古书上记载的,是乱讲还是真实,拿不准就先存而不论。专注于自己能做的事情,知道有过去,有未来,要求总不高吧。
徐平前世看过一部电影,说是地球上出现了不明飞行物,来了外星文明,当时的世界第一大国,派出了语言学家、物理学家诸如此类的了不起人物前去交流。他们与对方从一个一个符号开始,试着理解对方的意思。从梵文到古埃及,到两河各种古文明,看起来非常是那么一回事情。惟独,绕开了人类传承至今最古老的中国文明,有没有意思?
如果现在大宋境内出现那么回事,无非是中书制国书,派位学士与一名武将,前去拱手而揖,执礼而问。来的是什么人,所为何事。是自己人则待以国礼,是客人则客礼,是敌人则天下共逐之,如此而已。
什么是文明?中国字看不懂,根本就不会进入这方天地,这就是文明的记忆。哪怕是有其他世界的文明经过了这个世界,也只是擦肩而过,不会有交流,更加不会有战争,双方根本就不会感觉到。文言、文字,不只是内部人交流用的,也是一层屏障。
怕的就是,内部自己乱了,人心蒙昧,失去了文明的记忆,那就没有办法了。从记载得比较明确的周朝开始,除了国之外,还有野。国人野人都是人,没有谁高贵谁低贱,只是国是有文明记忆的。国乱了,化国为野,文明记忆丢失,天下也就不是那个天下了。
徐平实际唤开了一扇门,但他不敢打开。因为在门前徘徊的时候,他蓦然发现,双方的心通不能对上。真地跨出了那一步会发生什么,徐平不知道。可能是祖先的英灵在守护的世界,成神成仙,也可能是一步出了天外,不知到了哪里。还可能是,那根本就是一个虚实相间的世界,包括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这个正在生活的世界,都是虚实相间,可以虚实变幻。人既没有认清自然的时空,也没有认清人自己,确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