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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1 / 2)

翌日,裴冀离开苍山返往东都。

他这一趟,来是深夜,去是天光熹微的清晨,中间停留的这段时日,行事也极为低调。除奉召伴驾外,只与宁王、崔道嗣聚过几回,或对弈林下,或寻访古寺,公开场合罕有露脸,更不曾与随驾苍山的众人往来过。

唯一一个例外,是新安王李诲。

这少年不像别人,因为摸不清皇帝对裴冀的态度而不敢接近。所谓无欲则刚,他没有任何顾忌,知裴冀曾是文坛大家,怀着对这位昔日名臣的仰慕之心,常携自己作的文章前来拜望,请求赐教。裴冀也知他是侄儿在长安收的徒弟,爱屋及乌,又喜这少年知书达理,谦逊好学,自己在此终日无事,自然不会拒绝,一老一少便常见面,日常除了谈论诗文,也一道走遍苍山各处胜景。等到裴冀离开之日,二人俨然已是如同忘年之交,送行的人,除奉旨而来的赵中芳以及宁王、崔道嗣和裴萧元,另外还有一人,便是依依不舍的李诲。

裴冀去后,展眼,八月底,求婚使陆续抵达苍山。

各家对此次求婚皆显露出极大的重视,来者要么身份显贵,要么是家族至亲。

如西平郡王府,派来的使者是世子的亲舅,宣威将军,益州折冲都尉黎大禄。

兰泰这边的人,更是两者兼而有之。渤海的扶余夫人不辞劳苦,亲自领着一支近百人组成的队伍日夜兼程,跋涉而来。

这位夫人是兰泰的大姑母,当今渤海王的亲姐,曾摄政并抚养过兰泰之父。景升末年圣朝变乱之时,正是她的摄政期,她赶走前去拉拢的叛军,更不曾有过趁火打劫的行为,始终恪守藩礼,因而定王登基之后,册封她为扶余夫人,食邑五千,以表彰她的功勋。如今她已年过五旬,早就还政不出了,本该颐养天年,却还以婚使身份入朝,可见对兰泰求婚之事的看重。

扶余夫人到来,皇帝自然也极是重视,不但特意为她举办迎宴,随后接下来的时日,公主也常亲自陪伴夫人消遣。

依礼部和太史局上奏,大射礼定在九月九日举行。前一日,恰逢扶余夫人生辰,公主亲自出面祝寿。她知夫人心悦华夏古仪,特意为夫人准备了一场代表最高规格的古之太牢燔炙宴。宴除食用太牢三牲牛、羊、彘肉,另备鲜鱼、肥兔、鹿、鸽等山珍海味,佐以各种香料,燔炙过后,献夫人享用。

当天,苍山日丽,静波如碧。公主在湖边宝光楼的长廊下,择了一片平缓的湖畔草陂设帷摆宴,扶余夫人和她同坐主位,长公主、虞城郡主、丹阳郡主以及其余一众命妇女官们沿廊陪坐。乐师在水边奏曲,伶人献上祝寿歌,歌声荡漾在水面之上,渐渐吸引来了成群的红嘴鸥、绿头鸭、还有黑翅的长脚鹬,众水鸟在水边往来蹁跹,翔舞不绝。侍宴的众多庖人和宫人们利落地穿行在岸,送上美酒和炙肉,身影往返不绝。参宴贵妇人们头上身上的珠玉在阳光下更是金光闪烁,笑谈声伴着乐声、鸟鸣声,随风阵阵飘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一派欢和盛丽的景象。

宝光楼附近,距宴场百余步外,一片无人的湖畔草地之上,仰卧着一名身着卫官服侍的青年男子。他的双手枕在脑后,一腿屈膝弯着,另腿随意架叠在股,脚上那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靴的尖头,高高朝天翘起。

此刻他闭着双目,在那头隐隐飘来的乐声和夹杂在当中的妇人们的欢笑声中,只翘脚晒着日光,看去懒洋洋的,一动不动。

忽然,伴着轻轻踩踏草叶的窸窣步足声和系在裙上的环佩所发的轻微玎珰声中,有人蹑足向他行来,终于走到近前,停了下来。自袖管和裙裾内散出的幽幽香风,慢慢钻入了他的鼻,他却依旧闭目躺着,恍若毫无觉察。

少女终于忍不住了,绣鞋猝然踢了下地,飞起一片草泥,纷纷落到这青年男子的脸上和身上。

他睁眼,对上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含着几分嗔怒似的明眸,随意拂了拂脸,随即又闭了目。

这少女便是卢文君。见状,再次抬足,这回径直踢在了他的腰上。

青年再次睁目,皱了皱眉,不快地道:“郡主不去参宴,跑我这里作甚?”

“我作甚?问你自己!”

卢文君哼一声,转头环顾四周,抬手指着远处那些执勤卫队官兵在湖边长廊木阴之间若隐若现的身影:“今日公主为扶余夫人办宴,你当值,不去好好做事,竟躲在这里偷懒?信不信我去告诉御史台,治你一个怠职之罪!”

这青年便是承平,他听了,不动,只盯着卢文君看,卢文君的面颊渐渐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细汗自鼻尖渗出。

“你这蛮戎!你好大胆子!太无礼了!你再敢这么瞧我,我——”她的语气极是凶恶,说到这里,一时却又顿住,只是双颊变得愈发红了。

承平唇角微微勾了勾,口中慢吞吞地道:“郡主说得极是,我蛮戎也。我不止敢这么瞧你,我还——”说话间,他忽然勾起那一条原本高翘的腿,轻绊了下少女膝踝。卢文君站立不住,一下扑跌在承平的胸膛之上。他紧跟着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卢文君平常虽骄纵无比,但这般和男子贴身相处,却是生平头回。待反应过来,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挣扎几下,发现对方如同山般压着自己,根本没法挣脱,又不敢喊叫,心中不禁着慌起来。

“你要作甚?快放开我!”她压低声,气恼地嚷道。

“我告诉你,虞城郡主就在近旁!”

承平却如同没有听到,歪着头,睁眼端详了她片刻,随手自草地上揪来一朵开得如星的小野花,凑到她正乱颤的睫毛上,搔了搔,随即笑出了声。

“郡主,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再来寻我,下回,我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他盯着身下少女那一张因为羞愤而变得愈发娇艳的面容,突然朝她压下脸,用轻佻的语气说道。

卢文君听了,非但不怒,反而安静了下来,睁大眼,任他用手中野花拨弄自己的脸,慢慢地,一双美眸里映现出薄薄的水光。

冷不防,她抬手,啪一声,抽了一记承平的脸。

承平不防,被打了个结结实实,脸都歪了过去,不禁愣了一下。

“我只恨我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不要脸的胡儿!明日你不是还要和他们争公主吗?你去好了!但愿你心想事成,往后我也就死心了!”

卢文君发力,将还压着自己的承平一把推开,随即从地上爬起,抹了下眼睛,待走,又觉不解恨,抬足,再次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回恰踢到承平从前受伤断过的一道肋骨,痛得他蜷起身体呼了一声。

躲在附近正在替卢文君守望的李婉婉探头出来,将这边二人的纠缠全都收入眼中,方才是吃惊好奇,还有几分羞怕,此刻又觉痛快无比,忍不住睁大眼睛,一直盯着瞧。

卢文君压下心中涌出的无限羞愤和委屈之情,抖了抖裙裳上沾来的几片草屑,随即丢下地上的人,头也未回地去了。

承平揉着肋骨,待缓过来,转目,见卢文君早走得不见人了。

他叹了口气,人也继续懒得动弹,还是那样仰躺在水边的草陂上,盯着头顶漂着几朵絮云的湛蓝天空,正在发呆,想着心事,忽然留意到湖对岸的山林之上,飞来了一只白头青隼。它在空中盘旋片刻,猛地俯冲向下,速度又急又猛,如一支离弦的箭,直插地面,消失在由林子和灌木丛共同构成的一片高高低低连绵不绝的阴麓里。

片刻后,当它展翅的翔影再次落入承平视线,已是数里之外了。距离太远,看不十分清楚,隔湖望去,雕儿形同一只黑点,慢慢远去。

承平的眼倒映着湖光,闪烁了一下,立刻一改方才的慵懒之态,自地上一跃而起,召来随从,命牵来马,携上弓刀,便翻身上马,催马沿湖朝前奔了段路,过一座桥,到了对岸。

他循着前方空中那一只时隐时现的青隼的影,一路急追,穿过一片野林,又翻过一道山岗,足足追出去几十里地,将行宫完全抛在身后,这才终于追上了独自带着青隼在山中行猎的裴萧元。

青隼本是承平养的玩意儿,双翅若是完全张开,足有三尺之长,最擅捉拿在地上疾走的兔鼠等活物。年初他南下,将青隼也带了来,后倦怠,懒再调弄,便丢给裴萧元养着。

承平寻到时,见裴萧元放他坐骑金乌骓在野溪之畔,人坐对岸,抽刀,将捕获的一只肥兔剥了皮,肉割成条状,正一条条地抛向收翅立在近旁一丛树头上的青隼。

青隼灵敏地叼住肉,享用间,忽然看到旧主骑马现身,咕咕几声,立刻扑腾振翅,离开枝头,朝他飞去。

承平探臂接住,令青隼立在肩上,抚了抚它滑亮的羽毛,逗弄片刻后,慢悠悠地催马淌过溪流,来到了裴萧元的面前。

裴萧元知青隼已经吃饱,将剩余兔肉丢了,见承平找来,也未发声,自顾就着溪水,清洗着沾染了血的刀。

“嗬!”承平俯身下去,打量低头在濯刀的裴萧元,口中发出一道表示不满的声音。

“你仗着宝马,走得也太快了,叫我好追!裴公走后,你便也似跟着隐身,总不见人,今日若非看到我的隼儿,我怕也是找不到你的!”

他说完,环顾四周。

此地空旷无人,更是远离行宫,目力所及之处,只剩郁郁苍苍的山林。

“你好兴致,居然一个人来此行猎?”

他又望一眼金乌骓,见马鞍上通常用来悬带猎物的鞍角处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裴二,你出来应当一天了吧,怎什么都没打到?”他未免有些惊讶。

“隼儿关久,我带它出来飞动,叫它舒下翅罢了。路上也只遇到些松鸡野兔,无甚可打,喂饱它便可。”

承平方才说了一大通,裴萧元此时才应一句,头也没抬,继续用一块糅过的麂皮拭着方濯净的刀。

承平撇了撇嘴,这时看见一头苍鹭飞过天空,便催青隼去猎。青隼振翅呼地翔逐而上。那苍鹭如何逃得过,很快被青隼截住。

青隼方吃饱肉,只拿苍鹭作玩物,不停地绕着苍鹭啄击,铁一般的尖喙,一下下地落在苍鹭的背腹之上,空中一时鸟羽蓬飞,不时有血珠滴溅而落。

很快,苍鹭便被啄得全身伤痕累累,哀鸣不停。然而任凭它如何逃亡,始终脱不开青隼围堵。

承平看得兴致勃勃,仰头目不转睛望着,不时发声喝彩。

就在青隼又一个俯冲,就要啄向苍鹭眼时,裴萧元忽然发出一道唿哨声。青隼收到指令,迟疑了下,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终于飞了回来,又停到方才那一簇木枝之上。苍鹭死里逃生,在空中下坠了几圈,奋力扑腾着鲜血淋漓的残翅,终于成功又飞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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