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2 / 2)
根据青头说法,当时他和几个鹰人在看鹰,想买两头回去,好充盈府中鹰房。否则太空,宫里赐下的这么多人都没事做,结果遇到同也来看鹰的柳越一行人,要抢买他们先看好的一只吐鹘鹰。他自然认得对方,是长安有名的恶少年,也不欲替自家主人惹事,便忍气退让,谁知对方得寸进尺。就在他要走时,家奴们口出嘲言,说什么“主人攀附贵主,一朝得道,登上高枝也就罢了,连带鸡犬升天,连一个粗鄙贱奴,也在人前充起贵人模样”。
“他们骂我也就罢了,这不明摆着是在骂郎君吗!我实在气不过,冲过去就和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人多,眼看我们就要打不过了,阿史那王子来了,听我一说,一脚就把那姓柳的踹下马,然后就……”
青头也知阿史那王子下手重,怕是把人给打坏了。倘若真的出了人命,就算有公主撑腰,怕也是一桩麻烦事。想到这里,偷偷觑了眼主人,见他面无表情的,也不知此刻在想甚,心里也有些发虚,勉强道:“要是真的出了大事,郎君送我出去抵命也可……好歹不能叫人小瞧了我甘凉男儿的胆色……”
裴萧元一言不发,从青头的胳膊圈里拔出自己一条腿,转身出了监房,命县令带自己去看阿史那,又道:“叫郎中给他们也上些药,看下有无扭伤。”
圣人苍山归来,公主婚讯传开之后,坊间慢慢便有了些关于驸马的饭后笑谈,说裴氏子攀龙附凤,如蚁附膻,来长安后,表面看去如崖畔青松,雪岭名花,清高不群,实借其父之名,为己身博利。别人是以身求法,他是以身求荣,光是公主带去的嫁妆,他便一辈子享受不尽,诸如此类的话。
长安县令对此自然有所耳闻,故方才明知今日这场冲突的起因,也不敢在驸马面前提及半字。此刻听他那家奴自己这般说了,窥得驸马出来,这么吩咐了一句,连声应许。
裴萧元正待去单独押着承平的监牢,这时,县尉快步行来,说是那边的人也到了。
柳家自家并未派人来,来的是太子妃兄韦居仁。他方才已带着太医来看过柳家孙了,知裴萧元人在这里,赶了过来。见面便说人已醒来,并无大碍,又说自己已问清这场架事的起由,系己方之错,等事毕回去,告知柳相,就将那几个胆敢口出妄言的贱奴打死,请裴萧元勿怪。
他态度恭顺,又主动将全部过错都承揽了过去,裴萧元便道自家愿出柳家孙的医药钱。韦居仁打着哈哈连声婉拒,说今日事就此作罢,驸马不怪便是万幸。
事情便就此解决,韦居仁匆匆离去,县令赶忙也将还押着的人放出。
裴萧元亲将在监牢里睡着觉的承平接出,来到附近一处少人的河边,停步问他是否有伤。
承平用足靴踢起河堤地上的一粒石子,对准河面上一对不知哪里来的正在交颈的绿头鸭打去。那一对雌雄水鸟受惊,扑翅惊慌各自逃散。他笑了起来。
“裴二你莫非是瞧不起我?就那几个和娘儿们差不多的废物,若不是气不过,我都懒得动手。”
他的额前,还残留了一道尚未消尽的青色瘀痕,但那应是大婚之夜被长公主等人打出来的。除此,全身上下,除了头冠歪了些,其余地方,确实完好。
裴萧元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头冠,随即笑着道谢:“幸好你当时路过。否则我家那个蠢奴,只顾替我出头,却不知自己多少斤两,今日怕就要吃大亏了。”
承平终日厮混于酒楼宴场,自然也听到了些讥他尚公主的笑谈,更知他和自己不同,是极注重清正名誉的世家子,如今却被人这般在背后说道,本有些担心,此刻见他如此模样,打量一番,点头:“流言怕是有心之人散播的。不过,你不在意就好,倒害我空担心一场。本来嘛,做人就该随心所欲,如何痛快如何来。这也顾忌,那也放不开,活着还有甚乐趣可言?”
裴萧元立在堤上,微笑不应这话,只将双目投向那两只渐渐又聚拢回来的水鸟。
“对了!”承平忽然想起,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了几遍。
“怎的我听说你在婚前遇袭受了伤?刺客是要取你性命?是真是假?”
裴萧元颔首。
承平一怔,继而面露怒色,压低声道:“难道真如传言,是太子——”他一下顿住,见裴萧元无甚反应,慢慢也闭了口,再立片刻,道:“罢了,今日就这样吧,我无事,多谢你来接我。苍山回来后,咱们便没再聚了。我前些日赌博,从范阳王儿子的手里,赢来一坛顶好的鹿儿酒,称强身健体,效果奇绝。我自己一人舍不得喝,就存在陈家酒楼里,想等你一起品。只也知你新婚,身上还带伤,最近怕是没机会了,留着日后吧。你出来太久,怕也不便,赶紧回吧,我也走了!”
他转身待去,忽然听到裴萧元叫住自己,便停了步。
裴萧元斟酌着言辞,将前日长公主托她叫自己转达的事讲了一下。尽管他言语已极是委婉,但话还没说完,便见承平遽然变了脸色,冷笑着截断话。
“本就是她自己女儿纠缠我的,我对这种什么都不懂的贵女,也无兴趣,并未理睬,怎全成了我的不是?当我不知道吗?那泼妇,一向就瞧不起我。怎的我们狼庭之人就天生低人一等了?她不说还好,她既这么说,我倒非要把她女儿弄到手不可了,看看滋味到底和别女子有何不同!否则怎就金贵得这么厉害?”
“阿狻儿!卢文君不是你平日弄的那些女子可比的!你休要耍性子!”裴萧元警告。
承平圆睁一双烁着邪气的双目,瞪他,见他正色看着自己,分毫也是不让,对峙片刻之后,眼里慢慢收了邪光,忽然,点了点头。
“罢了!不好叫你为难。卑贱就卑贱吧!我也不是没经历过。反正我们这些人,虽从小便学说和你们一样的话,穿着和你们一样的衣裳,但在你们这些天生高人一等的圣朝人的眼里,胡儿就是胡儿,就该对你们俯首帖耳!更是永远也不会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
“阿狻儿——”裴萧元微微动容,朝他走了一步过去,却见承平又转为了平常笑嘻嘻的模样,冲自己眨了眨眼:“就这样吧,我晓得了。我走了,你也去陪你的公主吧!”
他打了声唿哨,唤来自己坐骑,飞身而上,攥住马缰,坐稳后,正待走,忽然仿佛又记起什么,转头。
“君严兄,外面人都说,那位兰泰对公主还是念念不忘。你固然是要盯紧些的,换成是我,我也不会放心。但若是等你能从公主身边脱开了,也记得来寻我。我的酒还存着!”
裴萧元一怔。
在带着几分促狭的放声大笑里,承平纵马而去。
裴萧元独自立在河边出神良久,抬起头,望一眼天色。
这一番折腾下来,日头已开始西斜。她那边的事,估计应也差不多了。
今日是没时间再去袁值那里了,还是先回神枢宫接她,别的,只能过后再安排了。
裴萧元疾步一口气登上羽云楼,她不在。
事已毕,人皆散去。正清场的一名宫人告诉他,公主也出宫了。
主画人定下,便是周鹤。
姚旭之画靡丽,精细有余,而气势不足。另外一位方山尽的画作,显然故意收着,并未完全施展出他的功力。两位大家,一个画风不合,另个不愿执笔,周鹤这个籍籍无名的画师的画作如横空出世,叫众人眼前一亮。尽管因他资历,也惹出一番顾虑,但有兰泰师徒率先发声,其余人也就闭口不言。最后公主拍板,终于定下事。
裴萧元在空荡荡的羽云楼中立了片刻,只觉从应许她做驸马的那一日开始,心情便跌宕起伏,再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安生,各种事相继而来,层出不穷,无不是他从前从未曾有过的心境和经历。
他心绪一时乱纷纷,无法自理,眼看远处宫墙外的那道夕阳又坠了些下去,暮鼓之声也在耳边催个不停,定了定神,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又回往永宁宅。
他到时,天已黑。贺氏说公主今日回来乏倦,想早些休息,此刻正在沐浴更衣,还没出来。
裴萧元便停在了庭院里。贺氏打量了下他,目露担忧:“郎君你脸色瞧着不大好,是伤痛又发作,人不适吗?”
裴萧元忙笑说伤处无碍,自己也无事,迈步继续往寝阁去。贺氏迟疑了下,又唤住了他:“郎君稍等。”
她将裴萧元请到一旁稍偏之地:“郎君可知道王家贞风娘子的婚事?”
见裴萧元抬目望来,贺氏解释:“郎君大婚前,公主听说烛儿来了,将她接入宫中住了几日。烛儿说,有天长公主来看望公主,当笑话似的说了一件事,道王家有个叫贞风的娘子,被庆王看上,要迎作王妃,听说那娘子的父亲和郎君家也有旧故,长公主当时笑骂,说庆王又要糟蹋好人家的女儿了,竟还有脸想请她去做媒,她自然不应。烛儿也不知那王贞风是谁,只听到和郎君家有旧故,便记住了,回来和我讲了下。”
贺氏轻轻叹了口气:“倒不是我多事,要给郎君惹事。只是你母亲早年和他家有往来,她父亲就不用说了,这事一直就挂在了我心里。前几日你和公主大婚,自然不方便。方才我又想到了,也不知到底怎样,心里始终有些不安,毕竟是郎君父亲的旧部之女。我也知道郎君性情,思前想后,还是叫郎君知道为好,免得过后,郎君万一责备我不说……”
贺氏觉裴萧元人似定住,好像在听她说话,又好像在出神想着别的什么。
“郎君!”她再次唤道,见他醒神望来,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