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塞上长城空自许(2 / 2)
孙坚怒气上涌,便要拔刀,却发现腰中只有刀鞘,便复跳下马来回身去拔身后朱治身上之刀,但朱治哪里会让他无缘无故乱杀自己人?便赶紧躲闪,而旁边黄盖与祖茂赶紧一起上前,将孙文台死死抱住,这才算让地上那人保住了性命。
“到底怎么回事?”朱治见状复又上前厉声喝问。“区区一个行动不便的老朽……怎么就让他跳了河的?而且你的甲胄又是怎么一同入水的?”
“属下征调了一辆车、一个车夫,奉命送那老者往最近的谷熟。”此人跪地满脸委屈言道。“结果刚出营门,他便躺在车上指着我,非说我身上穿的是他们陈国的铁甲……我说不是,他说他在帐中靠着我的腿时便看的清楚,上面有他们陈国甲胄的记号……”
“再加上着甲赶路太累,你便脱了与他,实际上是想将甲胄放在车上,方便行路?”朱治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他是说口渴还是说小解,又或是说给你洗一洗甲胄上的污渍,让你看清楚记号?”
“口渴下的车。”甲士哭丧着脸答道。“寻了一个水深的地方喝了些水后,老头又坐在河畔喊我拿甲胄过去,说要指给我看……我看君侯对他还算礼貌,便不敢违逆,结果其人自己接过来,反套上铁甲,便直接一头栽下去了。”
众人望向道旁那平静的睢水河面,眼见着只有春风拂过时水面才微起波澜,不禁齐齐失声。
然而下一刻,几乎所有人又都惊慌大喊起来——原来,百战余生,尸山血海都不惧的孙文台竟然被这个讯息激的直直昏了过去。
当然,只是气血上涌而已。
众人就在路上放平孙文台,复又有人解开马上箭袋去河中兜水激面,水刚撒了一半,孙坚便睁开双眼坐起身来,然后其人不管不顾,却又夺来箭袋,奋力起身掷向河中。
箭袋落水,漂浮不定,刚刚打了一个旋,岸边的孙文台便如真正的猛虎一般望河而啸,其声震慑原野,惊动两岸,让人闻之生畏。
然而,这还没完,孙文台一声长啸之后,复又踉跄来到路中,躺在了那牛车之上,然后居然情难自已,泪流不止。
“君侯!”
“兄长!”
众人惊吓难制,纷纷围拢上来。
“你们说,我从少年讨贼而起,平扬州、征塞北、讨黄巾、伐凉州……每战必先!”孙坚以手覆面,泣涕难止。“荆南平乱,我以长沙太守的身份不顾个人得失扫荡了四郡贼寇;讨董事起,诸侯畏难,只有我一人在南线从头战到尾,从未言退,便是之前在緱氏时无力作战之时,也曾经不顾危险,去洛阳周边掩埋被发掘盗取的陵墓……如此举止,为何如今反而成了贼呢?”
“兄长!”孙静无语至极。“一个老朽的疯言疯语,你到底在计较什么?!”
“真的是疯言疯语吗?!”孙坚陡然坐起身来,面色赤红,愤然呵斥。“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杀王睿,那是多年私怨!是他昔日讨伐荆南匪乱时先看不起我出身!杀张咨,也是讨董在前,索要物资不给,才当众杀的!可陈国这么一摊子烂事,前有陈王和陈相,现在又是这么一个老朽,三人全因我而死,我拿什么来辩解?你自己说,天下人怎么看我?!”
孙静骇然无言,只能下跪请罪。
“你们根本不懂。”孙坚语调稍缓,却愈发情绪难制。“便是刘宠和骆俊倒也罢了,唯独今日这韩拓一死……你们想想,韩拓是什么人?他跟张咨乃至于刘宠那些人是一回事吗?他一辈子只当过两任国傅,然后写写诗而已,并无半点失德之处。而这一次,国相、国主俱亡,他先是引众投降,保全了陈国百姓;然后送走了骆俊的遗属,保全了同僚的义气;烧了陈国人自己的粮食,不让我这种被他们厌恶的武人和仇人拿着他们的粮食为祸;如今又一死了之,往赴黄泉见旧友兼有殉死之义……其人清清白白,正如他自己所言,生不负人,死不负鬼……可你们想过没有,若其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死在这里,那我孙坚到底是什么人?说我不是贼,难道这个韩拓是贼?可他若清白,我不是贼又是什么?辛苦半生,立志扶刀而起,不负天下,却不料今日竟被一老朽一击毙命……原来我孙坚竟然只是个贼吗?”
言至此处,孙坚悲愤难耐,再度仰头躺下,以手覆面,痛哭难止。
车旁诸将,大部分武夫依旧难解,但如朱治、孙静、黄盖等明事理的人,却纷纷黯然。毕竟,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孙文台当世英雄,今日的失态与崩溃只是压力的累加,然后被逼到了临界点而已……男人的崩溃从来都是积累过甚,然后忽然而然。
讨董连番挫败,一度被贾诩、吕布、徐荣等人打得全军覆没不说,好不容易收拢旧兵、征募新兵,并通过对袁术的效忠获得了继续进军的资格,那边公孙珣却忽然自潼关长驱直入,覆灭董卓,弄的他孙坚并无半点功劳和成就可言;
接着就是天下诸侯各自割据的时期了。
话说,心高气傲的孙坚之所以投向袁术,充当其人爪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袁氏的政治兑现能力,豫州刺史这个职务他是真想要。然而这个时候,袁绍忽然表曹操为豫州刺史,公孙珣又表刘备为豫州刺史,使得孙豫州身上这最后一个有相当价值的身份却又应声‘贬值’,而随着四世三公的杨彪亲自持节宣告豫州各处刘备的正统身份后,这个孙豫州的说法,反而成了一个笑话和被嘲讽的对象。
但是,最大的打击还是最近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二袁与公孙决裂,自己彻底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然后陈王身死、骆俊被刺,这两件事真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孙坚早料到这两件事会给自己造成巨大的声望打击,因为天下人不会在意陈王是不是意外身故,也不会在意骆俊之死他到底知不知情。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打击会是如此之大,如此让人猝不及防,甚至连反驳与对抗都做不到——韩拓来这里就是送死的!就是用自己的清白之身给孙坚是贼这个结论加上了一个不可逆转的注释!
这个逻辑再简单也再正确不过了——韩拓韩国傅是个毫无死角的清白干净之人,那他用生命来对抗的对手孙坚,就只能是个贼了!
不然呢?
“君侯的志向在哪里?”
孙坚毕竟是孙坚,短短失态之后,到底是缓过劲来,然后便整理仪容站起身来,准备上马归营,继续统帅他的大军,然而这个时候,朱治却忽然在后面出言相询。“能否与我们直言?”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孙文台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头也不回。“年少时求得是马上封侯,功名利禄;待颍川见卫将军,心中震动难名,求得便是能如他那般扶刀而起,不负天下;待到此时,封侯什么的早已经过了,可是天下大乱,我何尝不想搏一搏更大的前途?但我也未曾失不负天下的志向……”
孙坚今日真的是格外坦诚了,其实汉末枭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种半现实半理想主义的精神分裂症……一面家国天下,壮怀激烈;一面私心满满,能进一步是一步。
只不过,去年初的时候,远在河东的公孙珣忽然提出了一个第三概念,那就是时势使然,无论是家国天下,还是私心苟且,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是何种姿态,都不能残虐不顾生民,否则便是如王匡那般无可赦了。
消息一开始没人在意,但随着公孙珣讨董功成,掌握中枢后,他自高粱亭到未央宫再到渭水畔的前后三次政治宣言,不免让人重视,而对于很多小势力而言,也多少是起了某些劝诫作用。
而这,其实也是今日韩拓举动的一个巨大法理支持,陈国陷落以后他的作为,不仅符合了传统汉儒士大夫的种种价值观,也可能是第一个引用这个政治宣言,然后站在底层百姓的角度对这种战乱挑动者发出批判声音的人。
或者说,也只有这个关心民间生活,写出过《陌上桑》的老者才最有资格第一个站出来以如此立场发出抨击。
当然,平心而论,这种抨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也确实偏颇。
但是瑕不掩瑜,其人的道德与政治批判几乎是不可阻挡,而且必定要流传后世的……尤其是被批判的孙坚本人,后者正处于从一个单纯的军事将领转型为政治家的紧要关头,对于这种政治上的道理他其实是能够隐隐察觉到,并格外敏感的。
但偏偏他孙文台生来就是一个武人,不像曹孟德自幼读书,兼理生民,本身就是一个拥有自己见解的政治家;也不像刘备,束发时便跟着公孙珣,深受其人影响,更兼性格坚韧,以至于自成其德。
这是他的悲哀,开始渐渐醒悟到这些道理的时候,昔日以武人作风干下的那些事情却已经成为定论;但也是他的报应,因为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抹去自己的行为结果。
说白了,他孙文台就是武人作风,就是董卓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武夫心态,只不过他以为他是讨董,是在不负天下,是大义凛然,所以就可以不负责任……但是这种恶果来的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却是让强如孙文台也一度失态至此。
“我想再问君侯几个问题。”朱治继续拱手相问。
“咱们这些人之间,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孙坚已经在马上不动,也不回头,只是握着手中缰绳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