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贫穷下战战兢兢的体面,近于一种屈辱(2 / 2)
母亲明明把钱看得最重,她一工作,母亲就让她把工资上交,嘴里念着,“我是帮你存起来,以后结婚的时候一起还给你。你要的话,随时和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母亲自然是舍不得,狄梦云是依照她的期望成长:文静,博学,擅长读书,只会读书。狄梦云是名校毕业,双学位,正攒钱去美国深造。完美契合母亲心中一个女人最完美的形象——清贫的知识分子,富贵不能淫。
母亲是为了体面才沦落至此。她是读过大学的,也算是个高材生,混得却远不如旁人。许多年前名办教师转正,她本是有这个机会的,可恰巧外公病了,怕她有了工作要忙,就反对她去。他虽然待她很不好,打她打得鸡毛掸子都断了一根。可她还是泪盈盈放弃这个机会,要当个孝女。
为了个给外公治病,掏空了家底,她只能一个人兼两份职,累出了许多病。在学校里她不会巴结,也不会和学生搞关系。有一次她班上的学生受了伤,不是她的课,她也没为自己辩解,觉得清者自清,差点被开除。
同事都觉得她有些神经症。他和狄梦云的生父离婚后,他的抚养费时断时续,她再缺钱也不去讨。选了现在的超市老板,也是因为他读过尼采。她并不觉得他们是姘居,坚持有精神上的交往。
她振振有词道:“如果结婚了,别人反而觉得我是贪图他的钱。感情的事,不用外人懂。”
狄梦云用钥匙开门,家里还是老样子,母亲在厨房忙碌,超市老板在客厅看新闻。当真是十年如一,只是他手里的报纸换成了手机,人又日趋臃肿。他朝狄梦云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母亲系着围裙出来,招呼她快洗手吃饭,“初一也不是多特别,现在过年也就这样,走个过场。平时好好过日子,也不差这几天,我们就随便吃几口吧。”她原本还有淡淡的笑意,望她脸上一扫,就冷了,“你怎么突然戴手链和耳钉了?”
“我在回来路上买的。”这是早就编好的借口。
“不对吧,今天商场都没开门。你哪里买的?发票给我看看。”
狄梦云低着头不应声,脸已经红了,她一说谎就是这样。母亲眉毛垂下来,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脸,“ 唉,你这孩子,我和你说过,不要去拿别人的东西,你怎么还是收了。你拿了之后,他们怎么看你啊。都是我不好,没教好你。”
她的手捂着胸口回房间,狄梦云追着要解释,她自然不听,眼泪滴答道:“你还能不能还回去?能还回去的吧,就还了吧。算是妈妈拜托你了,算我我求行不行?”她母亲是个软调子的人,很少动气,总是落泪。但刀子能刺人,绳子系在脖上也是绞刑。正是她的和风细雨,狄梦云才总是无从反抗。
她叫叔叔的男人无奈何地冲她微笑,“那你还是去吧,别让你妈妈伤心。早去早回,等你吃饭的。”
“不用等了,我在外面吃。”她摘下耳钉时,顺手拭去了眼角泪。
出了门,再走二十分钟去地铁站,她的皮鞋穿旧了,一路上有小雨,湿进袜子里,脚趾冷得麻木。她也在风里瑟瑟发抖,人冻僵了,也就顾得不伤心了。
再回到杜家时,天已经黑了。她在地铁上写了一长串话准备发给杜秋,都觉得不合适,又全部删掉,越想越耻辱,只恨不得找条河跳进去死了干净。她拼了命读书,不是为了争气,而是迫不及待要插上翅膀飞离这个家。尊严本是使人坚强的,戳在她身上,却是更易碎,尽是玻璃的渣子。贫穷下战战兢兢的体面,近于一种屈辱。
不知不觉到了杜家门口,她踌躇着不敢进,还是保姆透过窗户看到她,过来开门,又把杜秋叫来。杜秋见她眼眶微红,瑟瑟发抖的样子,也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冻成这样子,不要紧吗?”
“我没有地方去。我爸妈离婚后都再找人了,他们忙着和那个家过年了,我没带家里的钥匙,没人给我开门。”坦白实在太屈辱了,连这工作都会保不住。她忍不住撒起谎来,倒宁愿现实如此。
“你也不容易,进来吧。在我们家吃个晚饭吧。等你家里有人,我再让司机送你。”她侧身让她进来,又见她已经把耳钉戴上,不禁微笑,“你这么白,果然红色合适你。”
“是您的品味好。”她低头,面颊也是微微发红,说不清是不是风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