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2 / 2)
明明已经将人拉上了绝路,她却说得那样情真意切,仿佛尽心尽力地全是在为别人考量。
“这也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崔姚如今连您给她的毒药都用上了,这便是一定要卢梧枝去死了。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谁,我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但卢梧枝却未必有。就算只是为了卢梧枝,您也不能再让崔姚得势,不然,卢梧枝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知道卢梧枝喜欢你。可若是我看得不错,你同燕郡王世子之间也不清不楚。”
冯先生踱步走到他关着少年的泥像身旁,随后望向对此毫不知情的小郡主,“我要如何相信,待我将我这颗头颅为你所用后,你一定会按照约定嫁给卢梧枝护其一生,而不是背信弃诺、选了陆云门?”
“您都叫出了他的名字,怎么还会说出这种好笑话?”
小郡主转向了他,也转向了那座看不出任何奇怪的泥像:“《大梁律》有云,‘诸同姓为婚者,各徒两年’,我和他如今又算是同宗,同姓同宗……”
陆扶光笑得几乎连那对小尖牙都要露出来了。
“我又没疯,怎么可能在明处跟陆云门有什么瓜葛?”
——
陆云门自幼便从族人对他们一家的态度中发现了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的渊源。
即便河东陆氏因他母亲的出身,还不至于将他完全忽视,但对于他们中间的那道隔阂,河东陆氏也从来不藏不掖,明明白白地将排斥摆在面上。
但这里面却有一个人待他不同。
那是上一代河东陆氏主家嫡出的第三子。
陆云门唤他“三叔父”。
可在多数人的口中,用来称呼他的却是另一个身份,他们叫他“驸马”。
——他是赤璋长公主的驸马。
可这位驸马在家族中的地位却也很尴尬。
他生来就很尊贵,母亲是与先皇同母的大梁嫡公主,多年深受父兄宠爱。
而在同吴皇后掌上明珠的那位赤璋长公主成亲后,他就变得更加尊贵了。
可以说,自接下圣上赐婚旨意的那一刻起,这个家中的第三子就彻底不再是家族人可以随意亲近的陆家的子孙,而是需要人人敬与畏惧的皇家的人了。
而由于陆家每年的节庆、祭祖,赤璋长公主从没有来过,就连她的女儿、那位在河东陆氏这辈中排行第九的陆扶光,也从来都没有露过一次面。因此,那位驸马在河东陆氏中总是形单影只。
同样总是孤零零的,就是父亲常年在外征战、长姐又时常体弱不能出远门的陆云门。
河东陆氏的人不愿与他亲近,河西陆氏的人怕冒犯到他、也不敢随意靠近,那时,会主动出声将他招呼到身边作伴的,只有三叔父一个人。
在陆云门的印象里,这位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三叔父样子文弱,但却很爱说话。
因为陆云门从幼年时就很安静,所以他们两人相处时,总是三叔父在说话,说的内容明明永远都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他却好像总也说不完。
每一件小事,都被他说得那样开心。
直到现在,陆云门还能回想起他每次提起长公主时、那双比平日里明亮了许多的眼睛。
但后来,他生病了。
陆云门最后一年见到他时,他瘦得几乎脱了相,端午的时节,却穿得如同隆冬。
可他却还是领着他到了他们经常靠着的那颗大松树下,家常般又同他说起了妻子、女儿。
一根根松针落下,三叔父从怀中的锦袋中倒出他做的那串五毒珠,亲手为陆云门系到腰间,轻声地为他念了祝福。
念着念着,他极凶地咳了起来,咳得帕子都浸出了血色。
见陆云门要去为他叫人,他将他拉住,攥紧了他的手:“我已经见惯了自己咳血,不必惊动他人了。”
接着,他同他讲起了这五毒珠串的来历。
随后,他看着男童,“小七啊,我不惧怕死,我甚至心中窃喜,老天让我仍以年轻姣好的面容、走在公主的前面。而且,我知道,我走了以后,公主也能过得很好,我并不担心她。可是,我放心不下扶光。我很害怕她如今的乖巧并非出于真心。如果我能活下去,能看着她长大,也许事情还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我快走了,没人能够再看着她了。”
他将手中握着的那张画着麒麟花押的纸送到他的手中。
“她没有兄长,与她年纪相近的族兄也只有你一个。我将她托付给你,帮我多看看她吧。我不求其他,只是,如果将来,她还是成了一把没有剑鞘的饮血利剑、肆意地向着绝路走去时,若有可能,请你拉她一把,不要让她真的走进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听到三叔父那些话的时候,陆云门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两年后,他在卢府亲眼看到了陆扶光凿冰害人。
那件事其实与他毫不相干。
他也知道,陆扶光那样做并非为了要致卢三郎于死地,她只是想要在卢三郎最性命攸关的时候亲自跳进冰湖把他救出来,让他这一生都记着她的这份好。
可当他看到自己腰间的那串五毒珠时,他还是走了出去,毁掉了她的算计。
为什么要去呢?
明明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走出去,同她纠缠到一起?
荒庙的泥像中,少年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终于露出的、真正的面目。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午后,那个双目因高热而黑潮沉沉、淬着无尽的恨意的小郡主就在他的窗外。
在转身离开时,她无声地对他留下了一句话。
那时,他没有看清她说了什么。
而此刻,他记起来了。
她说:“你会后悔。”
少年麻痹许久的指尖终于恢复了知觉。
只用再努力地抬一抬,也许就能碰到泥像,发出声响。
可是他,一动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