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忍受非议与苦痛,但他无法忍受再失去冉戮,无法忍受冉戮用一副为他好的样子决定他们之间的结局。
他心中有怨,怨了百年,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想起冉戮,心口就疼得要命。
床榻旁的光罩突然一闪,赤红混着幽蓝的光照亮了屋子,在那光晕渐渐褪去的时候,鹤三翁才发现,原本缠在他手腕上的锁链变了个模样。
上面的红绳已经不见了,漆黑的锁链显出幽深的光芒,鹤三翁拧了拧眉,他曾经动用玉镇牌的时候,虽做好了对不起沧云穹庐的心理准备,但事到如今,玉镇牌真的不见了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心里一凉,怅然若失。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了……是力量用光了吗,也罢,也罢。”
冉戮想劝劝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劝慰的字眼:“阿鹤……”
鹤三翁摇摇头:“你放心,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师尊和师兄。”
他打小就任性妄为,让师尊和师兄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师兄护着他信任他,没有把玉镇牌留给下一任宗主,而是给了他,但他又做了什么?私自动用玉镇牌,到最后……还把玉镇牌弄丢了。
他对不起沧云穹庐。
他只剩下冉戮了。
鹤三翁蹲坐在地上,他半仰着头,怔怔地伸出手,碰了碰冉戮的衣角,哑声道:“别离开我,好不好?”
曾经朝夕相对,自然了解入微,冉戮看得出,鹤三翁这次并不是在装可怜,他闭了闭眼,许久才妥协般弯下腰,握住了那只干枯的手,温声道:“好。”
锁链叮叮作响,将两只手紧紧地拴在一起,由生及死,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轮回也不行。
床榻旁的光罩轰然碎开,露出里面两个睡着的奶团子,是九方渊与鹿云舒。
两个孩子都沉沉睡着,鹿云舒呼吸声平稳,面色红润,比之前的情况不知好了多少。
鹤三翁吁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放下,他先将伏在床榻上的九方渊摆正,然后探了探鹿云舒的脉象,喜道:“魂魄好像融合完成了,我还以为要救不回来了,如此看来,真像你说的那样,小渊儿和小胖子之间有缘分。”
冉戮轻声反驳道:“我说的是‘因果’。”
命理之说玄之又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冉戮一手乾坤卦出神入化,已臻化境,能窥破天机,自然对这些方面更为严谨。
鹤三翁摆摆手,哈哈大笑:“无论是因果还是缘分,总之他们两个都好好的,这就可以了。”
冉戮点点头,视线下移,落在他手腕的锁链上,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没有人发现,碎开的光罩之下,赤红的光点贴上九方渊的皮肤,慢慢融进他的身体里,在他的颈侧与右眼下,红痕一闪而过。
*
清晨,阳光照进屋子,唤醒睡梦中的人。
鹿云舒拧了拧眉,猛地从床上爬起,他瞪大眼睛,张着嘴发出几个模糊的字音,挠了挠头:“诶,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忘了。”
“怎么了?”
“我好像做了个梦,刚才明明记得,谁知道想不起来了,奇了怪了。”鹿云舒猛地转过身,惊喜地看着身旁的人,“小师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方渊想起昨晚发生的事,紧紧盯着鹿云舒,语气担忧,问道:“你没事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鹿云舒被问得一愣,摇摇头:“我没有不舒服,怎么了?”
九方渊这才放下心来,他查探了一下身体中的灵力,确实是已经筑基没错,看来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假的,他按了按眉心,语气有些疲惫:“没事,我昨晚看到有人来你房间。”
鹿云舒眨了眨眼:“然后呢?”
“没然后了。”九方渊摇摇头,揉了揉右手手腕,“我看错了,是鹤三翁,他大概是来看你醒没醒。”
鹿云舒没有怀疑,他低下头:“小师叔,你的手怎么了?”
九方渊还没回答,门就被推开了,苏长龄背着包袱进来,他看着鹿云舒,脸上尽是喜色:“少爷,你终于醒了!”
鹿云舒摸不着头脑:“终于?我睡懒觉了吗?”
九方渊下了床,看见苏长龄身上的包袱皱了皱眉:“苏先生,你这是?”
苏长龄解释道:“我刚才遇到鹤仙师,他说他要闭关了,送我们回天秀峰住。”
九方渊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送我们回天秀峰?他还说什么了?”
苏长龄被吓了一跳,讷讷道:“他说自己要闭关,加之望梅峰毁坏严重,没办法带徒弟,你们若愿意,可以算作他的挂名弟子,对了,他还让我带给你这个,说是给你和少爷的拜师礼。”
那是一个木匣子,九方渊接过来打开,里面放着一对护腕,暗光流转,上面镶嵌着暖玉,能看出来不是凡品。
九方渊拿着木匣子,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夺门而出。
苏长龄在后面喊道:“仙师闭关了,他说你不用找他,也……找不到他。”
九方渊顿住脚步,拿着木匣子的手微微收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的记忆截止于冲到床榻旁边,之前鹤三翁做了什么事,包括他的猜测,都没有忘记,如今鹤三翁这般做法,恰恰是证明了他猜的没错。
院子里有一只云鹤,看样子与前几日带他们来望梅峰的没有区别,云鹤垂下头,乖巧地蹭了蹭九方渊的胳膊,良久,九方渊才伸出手,拍了拍云鹤的头。
一个人若是想藏起来,是不会轻易被人找到的,直到他们离开,鹤三翁也没有露面,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等九方渊三人收拾好东西后,云鹤就带着他们向空中飞去。
从半空中俯瞰望梅峰,能看到山巅绽放的大片红梅,在厚雪覆盖的山峰,那点艳色尤为扎眼。
九方渊垂着眼皮不言语,安静地看着下面的望梅峰,明明刚来不几天,在这里只住了很短的时间,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和不正经的老家伙斗嘴,还在这里吃了一顿烤肉……九方渊闭了闭眼,细细地梳理着之前发生的事。
云鹤在望梅峰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没有离去,直到长风卷着飘落的梅花花瓣冲上云霄,绕着云鹤飞舞,它才像得了命令般飞远,向着天秀峰而去。
在山巅的梅树下,苍老的人伫立不动,久久抬着头,望向天边飞远的云鹤。
鹤三翁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捯饬了一番,少了些许吊儿郎当,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逆天而行,鹤三翁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了,如今没了玉镇牌,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小渊儿身上有古怪,我一直表现得毫不在意,其实内心十分好奇,有好几次控制不住想问问他,问他为什么知道那么多,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那你问了吗?”
“我没问,我怕自己表现出疑惑,会显得很不厉害,我总觉得,做师尊的得端着,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你想多了。”
“确实,我想得太多,我不适合做师尊。”
“没有不适合。”
鹤三翁收回视线,抬手抹了把脸:“我是真的想过,好好教导他们,好好护着他们,做一个像样的师尊。”
冉戮表情复杂:“阿鹤,是我的错。”
“冉戮,我是因为你的话才收了他们为徒,但不仅仅是因为你。”鹤三翁顿了顿,轻声道,“虽然才相处了短短几天,但我……”
“我都明白。”
“你说的没错,是我师徒缘浅薄。”
梅花簌簌落下,落了满地,落了满头满身。
冉戮一时无言,他拂去鹤三翁身上的花瓣,抬起胳膊,轻轻环抱着鹤三翁。
锁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将他们两个紧紧连在一起。
轻风吹过,漫山的梅花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盛大的粉雪,将整个望梅峰遮盖起来。
最终,锁链落在地上,被梅花彻底掩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