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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你是我心里的虫子。(1 / 2)

四姨娘是一双小脚, 风拂过来,一点点脚尖在她裙子底下若隐若现,太阳将她地上的影子拉得高高的, 那脚尖也给拉长了几寸,像杂戏班子里踩高跷的,随时有坠地的危险。

她提起裙子, 看态势像要跪下去, 西屏忙赶一步来搀住她,“姨娘这是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 手碰着那胳膊上灼热的衣料, 她也烫得手颤一下。

时修在门槛外笑了笑, 朝西屏看了一眼,“姨娘放心, 什么人情世故?我来姜家,和谁都不认得, 我只认得我六姨, 旁人, 和我都没有多大干系。”

那四姨娘总算放心地点头, 不要她跪,她便郑重地朝时修和西屏福了个身。西屏心底里不由得流过一阵酸楚,很快又不知淌去了哪里, 她僵硬地朝她弯了弯嘴角,“姨娘快别如此, 您是长辈。”

四姨娘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个苦主, 小二爷是大人,要查明我女儿的死因, 民妇就是给他磕头也是应当的。”

西屏无可奈何地安慰了她几句,这才并时修走到园中来。在林荫密匝的小路上,她不知在想着什么,唇上缬着一丁点泠泠的微笑,始终半垂着睫毛,眼皮给不断滑过去的光斑照得透明。时修一眼一眼地横着看她,觉得那些从她身上掠过去的斑斓的光影是风里的烟花,要连她整个人都带走似的。

他忽然心里牵痛,想到她跟着她娘离开江都的那天。是他头一次有胆量自己骑马,他舅舅拦他不住,只得赶忙另牵了匹马来给他大哥,“这死崽子根本不会骑马!你快去追他,要是跌坏了,你娘还不得和我拼命?!”

他一气抄十几里小路,及至江上的半山腰,看见她们母女的船刚离了码头。西屏小小的骨头就立在那甲板上,她当时太小了,只不过江水中的一星点波光,太阳一个折照,她就在水上消逝了。

他在那半山上哭得厉害,他大哥劝他说:“往后我帮你把她找回来。”

不过是哄他的话,小舟从此逝,后来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乍惊乍喜的,她又出现在眼前,他想去拉她的手,刚碰到她的袖子,她惊了下,往背后缩回了手。

回神看见是他的面孔,西屏拍拍胸口,“吓我一跳。”她一双眼睛在浓阴里本能地朝四下看,像林中矫捷机敏的弱小的动物,眼珠子转得凌厉警惕,“亏得没人看见。”

他故意嗤了声,“怂包。”

她马上不高兴地瞪他一眼。

他又笑着转过话头,“您方才为什么朝我使眼色?是不是猜到了我想问四姨娘什么?”

西屏只管昂首挺胸地朝前走,“你想问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他也洋洋得意地反剪起一条胳膊,“您对我是了如指掌啊。啧!真是不好,我心里要是藏着什么事,也都要给您猜着了!”

西屏咬着唇,憋着笑,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心里还能藏什么事啊?”

“我心里藏的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西屏乜一眼,“我又不是你肚肠里的蛔虫。”

时修一步跨上前来,面对面倒着走,“您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可您是我心里的虫啊。”

说到此处,西屏一颗心砰砰跳起来,别开眼只管看旁边那一片荷花,池塘中也是波光粼粼,晃花了她的眼睛,使她能望见的以后,始终是一片茫茫的水面。绿的水,黑的水,红的水,金的水,什么水她都见过,唯独望不到岸。

她心里早就知道她是没有岸的人,所以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但她依然身不由己地红了脸。

时修怨着哼了声,“您这虫在我心里搭了窝,蚀了洞,还要装得这一脸无辜的样子。”

西屏假装漠然地睇他一下,错开身朝前走了。他追上来,也没再说这类话,知道说了她也假装听不见,也许是觉得眼下说的一切缥缈如云,落不到底,反正他不相信她是因为不喜欢。

他有耐心等着,转头又说回正事,“您方才是不是怕我问那四姨娘,为什么姜丽华有打算却不和她说?”

西屏瘪瘪嘴,“你要是问这话,就是戳姨娘的肺管子。五妹妹活着的时候,一向都是巴结太太,怕太太不高兴,平日面上还刻意和四姨娘疏远着。你倘或问她,她想起来不是更伤心么?自己生的女儿为了讨好正头太太,都不肯和她明面上亲近。”

“你们太太的肚量就这样小?”

“也不单是怕太太,四姨娘出身低,家里都有些看不起她,五妹妹想是怕人家也轻视了她,所以才这样。”

时修笑着鄙夷,“看来这位五姑娘,还是个识时务的人。”

说话各自回房,西屏还未进门,听见裘妈妈在里间和嫣儿嘁嘁唧唧说话,隐约听见什么“男女有别”“不是亲的”这类的字眼。心下猜想,大约是在说她和时修。好嚜,南台还没防完,又要匀出份心来盯着她和时修。

她且不进去,就站在门外头,盯着那正墙下姜潮平的牌位看,渐渐歪着一边嘴角岑寂地微笑,目光全是凉丝丝的蔑视的意味。

那裘妈妈走出来,看见她静悄悄立在门外,吓了一跳,“奶奶是几时回来的?”

西屏微笑,“刚回来。”说着捉裙进屋,“妈妈怎么不歇中觉去?”

“小丫头子们都去歇了,我帮着看看屋子。”裘妈妈又跟着进来,试探道:“奶奶和小二爷去园子里逛去了?”

“吃了午饭,去走走,克化克化。狸奴还没好好逛过咱们家这园子呢,我顺便领他四处逛逛。”

嫣儿见她不冷不淡的神色,又虑着裘妈妈方才抱怨的那对话,怕她们说着说着要吵起来,只怕连累到自己,便又溜了。

裘妈妈一看屋里再没别人,便去倒茶,“听说小二爷和奶奶是同岁?”

“嗯。”西屏望着她笑一笑,“怎么了?同岁不同辈。”

“既然同岁,依我看,还是应当避忌着点,到底都是年轻男女,又不是血亲。”

西屏笑道:“他初到咱们家,我是他的姨妈,我不照管他,谁照管他?我是不怕什么闲话的,要是谁怕,就还把我赶去江都县一阵好了。”

先都以为她到江都去,是老爷太太借故赶她,可后来又催着她回来,可见老爷太太并没有那意思。裘妈妈忖度着,堆出一脸笑,“奶奶说的什么话,您是这家的二奶奶,谁赶您?”

西屏懒得理她,借故道:“我逛得累了,想歇歇,你去吧。”

裘妈妈忙答应着出去,一扭头便转去卢氏房中,将时修和西屏走得近的话告诉给她听。

卢氏只一心防备南台,对时修,不觉得有什么要紧,“那是她的外甥,又是做官的,他老子还是咱们扬州府的府台大人,二奶奶难得有这么体面的一门亲戚,自然得时时奉承着。这没什么,随她姨甥两个去,你倒是要留意三爷,我看他这回从江都回来,就不如从前那么敬重我了,瞧,今早上就没来给我请安。”

说着,眯起眼睛,“别是他们在江都县的时候,做了什么苟且的事——”

“我看不像。”裘妈妈挨过来道:“二奶奶待三爷还是那样客气。”

卢氏把眉毛抬一抬,自想须臾,又不胜其烦地摆摆手,“算了,随她去,反正再往后,也不归咱们家管了。”

裘妈妈听这话里仿佛有些隐意,没敢问。当初要她散布西屏与人私通谋杀亲夫的谣言时,她心里就觉得不对,哪有这样污蔑儿媳妇的?她们几个要好的婆子私下揣测,大约是给西屏拣好了人家要她改嫁,怕她不答应,所以先想法子将她的名声弄坏了断她别的出路,这一招叫作釜底抽薪。如今可见,多半如此。

卢氏后知后觉失了言,谨慎地瞥她一眼,“你是家里的老人了,可要管住嘴,别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去乱说。”

裘妈妈赶忙答应。

卢氏又问:“那位小二爷除了去衙门,都在忙什么呢?”

“我好像听见他问一些五姑娘的话。”

卢氏本来在浇高几上的一盆月季,闻言顿住手扭头,“怎么想起问五姑娘的事?”她自己蹙额一想,想明白了,“噢,他是刑狱推官,想必死人的事经不住好奇。”

那一旁于妈妈攒着老眉上前来道:“五姑娘的死因当初查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又问什么?不会是二奶奶撺掇着,想借当初给五姑娘定亲的事,赖太太亏待女儿?”

卢氏把浇花的铜壶递给她,一面忖度,一面走去榻上,斜上眼看她,“不会吧?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再说李家的婚事有什么不好?我自己的亲女儿还是招的个乡下小子上门呢!李家好歹有些家底,怎么能说我亏待她?更何况,二奶奶就这么恨我?要说有人撺掇,我看倒像是四姨娘撺掇的!”

那于妈妈睇了眼裘妈妈,裘妈妈识趣地退出去,她便放心地怪罪西屏,“二奶奶嚜,您别看她那个人平日里不吱声,不知道底下有多少花花肠子呢。就说我那女儿,好端端去江都县服侍她,怎么只得个冷冰冰的尸首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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