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宋听檐番外白马春衫慢慢行(2 / 2)

渡我九重天 丹青手 12033 字 1个月前

他可以卑躬屈膝,可以百依百顺,因为他知道,太子不可能永远是太子。

宫中的人踩低拜高,看他的眼神总归不屑,也有与他称好,转头却辱骂他最甚的。

也总有一两个会可怜他,其中一个便是酆惕。

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活在阳光下,所到之处皆有光照,似乎天生就不在意凡尘几何。

与他不同,他自幼便活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他的和善全是假的,他从不温和。

是故,他从来不会与正人君子结交,因为君子温和坦荡,光明磊落,他是不可能了,他没这个机会做君子……

勾心斗角,虚伪利用,他自幼与这些为伍,早已不可能光明磊落了去。

他时常觉得有趣,祖母父皇,他们这样聪明,这样冷血,这样看一眼别人就能知道别人心中的算盘,却总不知道身边的孩子在想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他们看不出,是因为他将他们的虚伪冷漠,阴谋诡计学了十成十,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早就陷入泥潭。

有这样的先生,又有什么好弟子?

所以,他最不屑的就是先生,教得这般肮脏。

这皇宫到处都脏,最脏的是人心。

后来他见到了一个人,他才知道原来先生是不一样的。

他第一次见到人可以不虚伪,可以随心而为,她不在意阴谋阳谋,也不觉得人心可怕。

她说,世间之事总归脱离不了执念二字。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不欲临。’都是执念,既是执念又何分高低?

是以她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亦是如此,可每次她都冒着杀头的风险挡在他面前。

她说她是顺着天命救他,不必记挂于心,她觉得所有事都是天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要救他亦是天命。

他记得那年禁足下了大雪,她提着一盏灯,在天还未亮时敲了敲他的门。

她站在门外,斗篷和乌黑的发上皆沾了雪,呼出的气都染了白霜。

她发间带雪站在檐下,颇有风骨,举着手里的灯,“簿辞,下雪了,可要出来赏雪?”

从来没有人欢欢喜喜叫他赏雪,他也从来不在意外头的天是下雪还是落雨。

因为对他来说,下不下雪无关紧要。

他不喜欢雪,但也无所谓赏不赏雪,他不喜欢的事情多着,还不是要一一去行。

他生来,就没有随心所欲的时候。

他接过她手中的灯,“先生怎么回来了,皇兄那处热闹散了?”

“这戏看了几回,也总归是那样。”她眉眼带笑,显然不将太子府放在心上,“我瞧着下了雪,便早早赶回来,免得你一人观雪,太过无趣。”

她与他一道往外走,雪下得很大,片片飘落而下,入目一片白色。

她看着落下来的雪,看向他,似在观察他的喜好,“簿辞可喜欢雪?”

他微微摇头,“下雪下雨与我并无分别,先生喜欢看雪?”

“我可不喜欢,我往日最是怕冷,是以落雪天皆是搬进屋里,从不敢在外头过夜,怕冻坏了枝……身子……”她欲言又止显然极为怕冷,如今克制不住冷到打颤。

他脚步微顿,“先生,雪日寒冷,不如回屋饮杯暖茶。 ”

“不……不必。”夭枝当即开口,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往前张望了下,“我们再往前走走罢,我看往日那些话本里写过,雪日里待久了,便能看到白了头的样子。”

他虽广为涉猎,但并不看话本,他缓声问,“先生,要与我一道白头吗?”

夭枝微微一顿,面色微热,可下一刻却似想到了什么,抬眼看来,眼中难掩几许哀伤,那样子似乎他好像没有多少日的活头一般。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脚下踩出的脚印,“自然,先生自然想看看你白头的样子……”

他不知她因何感伤,来日方长,她永远会是他的先生,“以后先生也能看到,日子长久,总会到白头那时。”

夭枝却没有回答,她静默下来,似乎很难受。

她生得极为白净,便是落下的雪也逊色几分,显得她越发白净剔透,她久居山间,不似尘世之人,一言一行皆与旁人不同。

或许她算到了什么……

他与她一道往前走去,却看见了远处雪地里一条条雪雕的鱼,胖乎乎的活灵活现,如同他湖中养的鱼一般,还有许多小玩意儿,衬着这落雪之中竟有了几分生趣。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去,却见她手上冻得青紫,而她似乎并无感觉,只是笑起,“我知你往日生辰都极为热闹,如今自然也不能马虎,我寻不来这么多人,也做不出什么好看的雪雕人,便只能做些鱼儿猫儿的小玩意儿予你热闹热闹,如今你还在禁足,待到出去后就不会如此将就了,自然会比这样热闹。”

怎会是将就?

他是收到过许多生辰贺礼,也有许多人庆贺他的生辰,可何人会花上几个时辰做这雪堆?

往日旁人送的,皆是希望他能看见,能记着人给予他们好处。

唯独她偏生喜欢吃力不讨好,送的还是不留痕迹的,雪一化便全没了。

这天下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生辰,也更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禁足的皇子。

他往日对上这些,自然能说上许多场面话,可如今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费心雕琢的一条条鱼良久,“谢谢。”

他自幼便长袖善舞,从来信手拈来的话,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未带暖炉,伸手握过她的手,果然冰冷入骨。

他握着她的手,不由想问,“先生,这样的生辰礼物是只送给我一个人,还是也送给过旁人?”

夭枝被他暖和着手,才感觉到枝丫……额手,慢慢恢复了知觉,她虽是草木类的玩意儿,但多少还是能感觉到冷的,如此确实温暖许多,见他这般问,不由笑了起来,“自然是只送给了你,旁人我又怎会这般费心。”

他闻言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可他还是有戒心,也不轻易相信人,笑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眼中慢慢收敛笑意,面上却不显,“先生为何对我这般好,我一个闲散王爷也给不了先生什么。”

她却并不在意,搓着自己的手取暖,“无需你给我什么,簿辞,今日是你生辰,你只要开心便好了。”

这样的话,已经没人与他说了……

他在这世间,早已知道雪日的寒冷,自他幼时便知晓,他本是不喜欢落雪,可不知为何,如今看着这雪天竟不觉寒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雪雕的胖鱼儿分外可爱。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像在确认,“先生屡屡来看我不怕威胁性命吗?若是……若是皇兄,先生是不是也会如此吗?”

她不假思索,“不会,我只会待你如此。”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认真道,“只是这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簿辞,倘若真的威胁到我的性命,我亦是没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是会为了旁人牺牲性命的人,这天下也没有什么是比我自己更重要的。”她坦荡如砥。

她越是这般说,他才越相信,她冒险前来替他雕了这么久的雪雕,是真的只为了让他过生辰。

他在皇宫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他们所言所行,皆有目的,连他都不例外……

见得多了便也习惯,如今这般倒叫他有些不习惯。

他不由笑起,话间坦然,“我亦如此。”

可她好似并没有做到,她明明说过,若威胁自己,她必然明哲保身。

可她在雪地里一家一家地求,又一家一家地失望而归,最后闯了天牢,冒着必死的风险救他出来,一命换一命。

她说她不在乎关一辈子,亦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她说不必放在心上,就可以不放。

就如他说,他亦是如此时,也还不知道,他根本舍不得。

那日东宫内送来的鱼儿玉雕和木匣,他看了许久,他也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打开。

因为以他对她的了解,她送来的东西,必然是有把握让他去见她。

她这样预知后事的能力怎可小觑,只要打开了,他就有可能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他闻到血的味道,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

他看着盒子里的断指许久,凡是她的东西,他皆知道,无论是她喜欢的吃食,还是她喜爱的衣裳。

可如今这断指,却叫他怎么都不愿相信。

她为了皇兄竟然做到这般地步,断指之痛,终生残缺,她也不在乎……

他猜到自己打开之后一定会去赴约,可不曾想到盒子里竟真是她身上的东西。

他看着断指,从天亮到天黑。

他输了。

无论如何,他都会去。

这是他经年来,唯一亲近的人。

他终究不舍得她死……

他甚至不希望任何人能比他与她还要亲近,他不希望她眼里有任何人。

他惯来隐藏自己的心思,便是心中所想也都是克制。

他唤她先生,也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叫任何人知晓软肋,包括她。

如今这一去,只怕是藏不住了。

她总觉得他平静,做什么事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