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十年(1 / 2)
她还是记得那日陈塘关的样子,灰蒙浓稠的雨雾,叫骂不止的人群。冰凉而带着海腥味的雨水从眼睫末梢坠落下去,融进眼里,化开层层浑浊在视线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除了那个手执利剑的白衣少年。
他站在悬崖边,鲜血朵朵绽开在雨幕中,红艳如被揉碎满地的剪秋箩。
叶挽秋想要伸手去拉住他,却蓦地从梦中醒过来,入目是满眼的微弱灰蓝光线,浅浅的亮斑浮动在房间各个角落里,看起来就像睡在一个朦胧未醒的宇宙中央似的。
她呆在床上好一会儿,然后才逐渐回想起这里是蔚黎的房间,她现在正在溺海之畔的划星阁里,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
正想着,门忽然开了。
哪吒走进来,将手里几件新制的衣裳放在床头,抬头间,却忽然瞥见叶挽秋衣着单薄地坐着,像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随即将外袍披在她肩上,轻声问:“怎么了?”
“我……”她恍惚一下,似乎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又摇摇头,“也没什么,只是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你在……梦到你那年在东海边自刎的场景。”
哪吒微微怔愣一下,伸手替她将散落在鬓边的黑发别回耳后,冰凉指尖擦过她的皮肤,搭握在她手上:“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事了,别去想。”
很久以前?
叶挽秋下意识地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
“那,商朝已经灭亡多久了?”
哪吒沉默几秒,轻叹一气,回答:“十年。”
也就是说,她消失了十年。
“这么久……”
意识到这点后,叶挽秋错愕片刻,忽然回想起那个装逼怪所说的,她在上个纪年的时间段已经走完了,但在这儿的时间段才刚开始。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指自己会不断在这两千年里反复横跳?
这特么也太……
还没等她扭曲着脸色想完,忽然听到哪吒问:“这十年,我一直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说到这儿,他略微停顿一下,眼神黯淡半秒又复原,只握紧她的手,“回来就好。你睡了两天,先吃点东西吧,早点已经备好了。”
叶挽秋点点头,神情犹豫着,最终还是开口问到:“你为什么都不问我这十年去哪儿了?”
虽然她确实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但是对方这种一直都避而不问的态度更让她有些奇怪,甚至是隐隐的不安。
十年能改变一个生灵多少呢?她来到这个三千年前的世界,和哪吒相伴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十年,紧接着就是同等长度的空白。如今的哪吒,已经和三千年后的他极为相似了,她没把握还能像以前那样轻易猜透他的心思。
在叶挽秋的话说出口后的几秒钟里,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是静默而凝固的,只有些许闪亮的星辉浮尘在漂浮着,悄无声息。
他的视线被垂下的浓密睫羽遮住大半,从叶挽秋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哪吒在朦胧光影中愈发漆黑如墨的长发垂娓,还有因为不知名情绪而略显紧绷的下颌线条,漂亮而利落。
半晌后,他重新抬眉看向叶挽秋,却只问:“那这十年里,你都过得好么?”
她愣一愣,摇摇头。
“既不好,我又何必再一直追问着让你去回忆那些。何况对我而言。”哪吒说着,眉眼间的神色和语调一起逐渐柔和下来,像那些被深埋在雪层下的冬花,一见到光便绽放出满身的清冷霜华,“只要你能回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个答案完全超出了叶挽秋的预料,她望着哪吒好一会儿没说出话,习惯性地摸摸脖子:“那,那你这十年里呢?”
“只要不开战,军营里的日子其实每天都一样,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你先换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好。”
这些衣服显然都是新做好的,全是清一色的素净纯白,羽叶状的暗纹生长在袖口和衣领处,交织缠绕在腰际,最后逐渐延伸在如云雾般轻薄层叠的裙摆上。
原本叶挽秋以为可能会大小不太合适,却没想到穿上身后竟然刚刚好,就像是为她量体定做的一般。
没有发簪和头绳,叶挽秋就将头发随便理了理,走出房间来到了划星阁的客殿,看到一从仙侍正将手里的各样早点放在桌上后整齐退下。
蔚黎坐在桌边,似乎正在和哪吒谈论着什么,看到她出来后,顿时伸手一拍头:“唉,我怎么忘了给你准备头饰。这破记性,越老越不中用。你等我一下。”
说着她就要起身,被叶挽秋连忙叫住:“不用了,我就这样也挺好的,正好多长头发。”
“多长头发是什么奇思妙想?”蔚黎一脸不愧是你的表情看着她。
“真的不用了。”叶挽秋笑着摇摇头,将她按回椅子上,“吃饭吧,正好我快饿死了。”
“让小红莲陪你吧,我还有点急事,得去找一下阿辰。”边说着,蔚黎边伸手在叶挽秋脸上和腰上颇为遗憾地摸摸捏捏,“瘦了好多,你看这哪儿哪儿摸起来都没有以前舒服了,记得多吃点赶紧长回来。”
“有吗?”叶挽秋神情严肃地看了看自己的胸。
“这个嘛,让我试试看就知道有没有了。”
“那多不好意思,还是我自己来吧。”
“妹妹别害怕,哥哥我不是什么好人。”
“妹妹知道,妹妹也不是。”
哪吒端着碗,欲言又止地看着逐渐橘里橘气的两人,轻轻咳嗽一声,把碗递到叶挽秋面前:“差不多就行了。”
“噫,有人不乐意了。”蔚黎笑着,趁机拍拍叶挽秋处于防守空隙的胸口,心满意足地挥下手,“吃完饭让小红莲带你去逛逛吧,划星阁周围还是很漂亮的哦。”
“多谢古神。”
“谢什么谢啊,该我们谢谢你终于回来了才是。”蔚黎故作叹气,“你都不知道,你不在这十年里啊,小红莲……”
她还没说完,哪吒眉尾微挑,面不改色地打断对方:“夙辰古神还在等您。”
“好好好,不惹你嫌弃了,我走了。”蔚黎酸溜溜地说着,作势要走,却突然动作极快地朝哪吒伸手,想要趁机捏一把他的脸,却被对方以更快的速度闪开。
“别以为我没办法对付你。”蔚黎咬牙切齿地一拍叶挽秋,指着哪吒说,“你去给我捏他,捏到他哭为止!”
叶挽秋一口云果粥差点没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一本正经地摇头回答:“这个难度太大了,你得另外加钱。”
哪吒:“……”
蔚黎:“告辞!”
眼看着这位青衣的扶桑古神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叶挽秋这才转向哪吒。少年的神色至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具体心情如何,更看不出这些年来他到底过得怎样。
其实对叶挽秋来说,她是直接跳跃到了十年后,只在西域荒漠里度过了大半个月。可对哪吒,他是真的一天一天守着日月交替,星辰更迭过来的。
想到这里,一阵漫涌而出的内疚和各种复杂心绪立刻包围住她,让她不由得放下手里的汤匙,却找不到一句像样的话来说。
倒是哪吒在替她添完菜后,先开口问到:“对了,你肩上的伤还要紧么?”
“早就没事了。”
“那便好。昨日萧其明已经回来过,雪焰他也带回来了,就放在三凤宫,我改日给你拿过来。只是……”说到这儿,他神色微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极为不快的事,“你怎么会被那些凡人伤成那样?”
他的话让叶挽秋一下子想起那个在她梦境里神出鬼没的白衣人,对方给的解释是因为新纪年开始后,所造成的一点不适应。
可这也太奇怪了,连人类都能无障碍地适应新纪年,为什么灭世和纪年转换独独对她影响这么大。
叶挽秋握了握自己的手,不太确定地说:“灭世以后,我的能力就一直被压制得很微弱,恢复得也很缓慢。再加上……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你,所以一直就……”
讲到这里后,她忽然停住,秀气的远山眉轻皱起来。
从情感上来讲,叶挽秋一点也不想隐瞒或者欺骗哪吒什么事。但从三千年后的情况来看,自己这时候确实是没有告诉他关于那个白衣人的一些事的。毕竟冷静考虑下来,以哪吒的个性,若是知道这一切,尤其是这十年的空白都是因为那个不明底细的生灵一手造成的,他必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来追查和杀死对方。
到时候会牵扯出些什么事情,又对三千年后的六界会产生什么样的巨大影响,谁也不知道。
几番权衡下来,叶挽秋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能跟哪吒实话实话,至少现在不能。
见她一直没回答,哪吒下意识地以为,是这个话题让叶挽秋想到了这十年来她所流落在外的凄苦困境,于是倾身从后拥住她,低头用鼻尖轻轻蹭在她隐匿漆黑长发中的耳廓上,喃声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知道叶挽秋是区别于其他六界生灵的,就像当初女娲始祖所说,她虽身世不明,却与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有时候哪吒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当初灭世对人间的影响太大,所以才造成了她这十年的消失和能力的暂时受损。
苍星纪年灭世的时候,她正孤身在鹿台,也找不到任何人。有好多次,哪吒都会在短暂的休憩中梦到她,看着她被无数坠落陨石和天火石川困在远处,拼命喊着他的名字,直到被灭世的混乱吞没进去。
“我那时不该让你一人离开的。”哪吒垂首在她肩颈处,声音几乎被沉重的悔意压垮,轻到经不起一丝尘埃。
叶挽秋不安地转身,伸手触碰上他的脸,指尖轻扫过他眼尾的红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反正,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而且就像你说的,那些都过去了,不用去想了。”
哪吒望着她,眼神里是积郁浓厚的灰,只有眼底还微漠地晕着些许细碎的薄光,绘亮叶挽秋在他眼睛的模样。他收拢手臂将对方紧抱入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那样,偏头吻上她的长发,轻舒一气后淡淡地嗯一声。
叶挽秋的目光落在哪吒绣着莲花焰纹的后衣领上,忽然惊觉这是当初自己给他做的那件衣裳,看起来已经有些明显的发旧了。
她松开对方,手指在他手腕衣袖的刺绣上抹了抹:“这衣服都这么久了,早该扔了,你怎么还在穿?”
哪吒看一眼已经被磨得略微发白起毛边的袖口,曲起食指在她眉心间轻轻一点,回答:“等着你给我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