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2)
如果沉默有颜色,那它一定是周围这铺天盖地的无暇苍白,密集厚重到能压碎一切尚未说出口的言语。
彼得转身朝她望过来的瞬间,贝尔纳黛特捏着手里刚撕下来的海报。一种莫名的慌乱感让她幻觉般以为周围雪花都变成褪色的火焰,滚烫到让她快要抓不住那些轻薄的纸张。
她试着想朝对方先开口打招呼,但是没能成功。过于突如其来的见面,让贝尔纳黛特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脑海里最先蹦出来的是他在语音邮箱里说过的话。
头顶路灯金黄明亮,将她完全笼罩进彼得的影子里,接近真实体温一样的熟悉暖意密不透风包围着她。
她能清晰感觉到由影子传达过来的,来源于彼得自身的情绪——有轻松的,因为终于和她见面,那些一直叫嚣不定的焦躁感总算熄灭下去。同时也有更加复杂且激烈的,想要努力对她诉说或者询问什么,但又最终都被压制下去。
“能陪他一会儿吗?”她听到影子这么对她说。声音很轻,那种再怎么遮掩也完全捂不住的急切让她感觉很惊讶。
她从来没听过彼得的影子用这种语气说话,让她想起某些焦虑症即将发作的病人,饱含脆弱无助的极端不安。
“就一会儿也可以。”它还在絮絮叨叨,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越发委屈小声,“陪陪他吧,一起走走,说说话,什么都可以。通缉令出来以后,他一直过得不太好,你也几天没有和他一起了,能不能抱……或者,不拥抱也可以……”这说得像是要它忍痛被割下一大片肉。
回想起这几天,她的确有些刻意避开对方,贝尔纳黛特正心怀愧疚地准备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将手里的纸张塞进旁边的垃圾箱,捻掉粘在手上的雪粒:“还好你正巧在附近。”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他。一种明显的僵硬感顿时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眼罩微微放大一圈,看不出聚焦的单调白色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空旷到寂寥。
不过很快,彼得又迅速反应过来,语调不太自然地附和着,听上去完全前言不搭后语:“啊……是的,是这样。我正好从这儿路过,就想着……也许‘星期天’的可怜约翰需要有人帮他收拾厨房门口的积雪。他运气不太好,店铺后门外就是每次环卫工人开车铲雪的地方。但是他们家的酸橙派很好吃,虽然我还是更喜欢你做的巧克力可丽饼……”
什么星期天,什么约翰?
贝尔纳黛特完全没听懂他前半句,但后面基本理解了:“所以你是正好帮他清理完后门外的积雪?”
“……大概,是吧。”他回答,声音漂浮得像是马上就要走神到别的事情上去,面罩将他的所有表情都掩埋得干净。
这真是个蹩脚的理由,彼得想。
但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嘴比脑子快的毛病,就像他明知道顺从着蜘蛛感应的渴望去寻找——或者说跟踪对方并不是什么体面的正常行为,可他同样无法自控,于是只好临时编造一个借口出来。
好在贝尔纳黛特看上去并没有过多怀疑,只点点头,转身继续去撕剩下的海报:“也许你该给自己放个假。长时间在不够愉快的工作环境里坚持,会给人的心理健康造成负面影响。”
她看上去有点不高兴,秀气的眉尖微微皱着。当然彼得明白这种不高兴的情绪并不是朝他来的,而是对那些言辞污秽的恶毒宣传画。
“别管那些了,贝妮。”他不想看到她不愉快的样子,于是安慰道,“反正过几个小时就会有清洁人员过来全部弄掉它们,没必要因为那些影响你的心情。就让它们贴着吧,我也懒得介意。”
“不,我介意。”贝尔纳黛特语气冷淡,手上动作不停,“明明你做了这么多,最没资格这样对你的就是纽约城里的这些人。而且这些写满恶意的东西贴在这里,还贴得到处都是,任何正常人看了都会不高兴,你不用假装不在乎。”
她带着清晰恼怒意味的话,让彼得一时间有些愣住,喃喃自语:“你是在关心我吗?”
“是。”她被多年来的习惯驱使,几乎是毫无防备就果断给出了内心最真实的肯定回答。接着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经大脑,顿时连按在墙上宣传画一角的手都尴尬到凝固住。
不过就在她回答完“是”以后,贝尔纳黛特听到彼得好像笑了,声音低而轻微,混合着风雪声落在耳朵里,有种羽毛般挠着人的感觉,让她莫名有些心慌。
根本不需要影子的额外提醒,她能轻易感觉到彼得对于这个回答有多么高兴,连带着影子原本沉闷的情绪也重新变得活泼起来。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短短一句话能对另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简直不可思议。
“毫无疑问他是非常珍视你的,这包括了所有与你有关的一切。”贝尔纳黛特听到自己的影子忽然开口对她说,态度冷静公正。
影子总是和本体心意相通的。她抿住嘴唇,实在很难假装对这番话毫无触动。颤悸的心跳像是有花朵在胸腔里缓慢绽开。
短暂的分神让她没能控制好手上的力度,不小心宣传画直接从上半截撕破开。贝尔纳黛特试着踮了踮脚,还差几公分才能够到那片碍眼的纸张。
“我来吧。”彼得边说边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抬手将墙上的碎纸撕下来。
他们靠得太近,贝尔纳黛特转头朝上望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喉结,面罩之下的脸部轮廓流畅漂亮。过于明显的体型差让彼得能轻易将她笼罩进怀里还绰绰有余。
她快速眨眨眼收回视线,没看到对方同样低头看向她的动作。
有细碎的雪花从她长发上滚落下来。彼得将它们接在手里,看着那些纹路繁复精细的透明花朵盛开在掌心,又很快被自己的体温逐渐融化消失,只留一丝短促的冰凉残留。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贝尔纳黛特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一直抱着她,那她会不会也和这些雪花一样被他融化。
多怪异的念头。彼得闭上眼睛将它丢出脑海,明白那只是自己想找个拥抱对方的理由。
两人一起清理着剩下的海报,彼此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周围的风雪在不断呼啸,试图打碎这种接近沉溺般难熬的寂静。
最终,彼得先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一直以来,只要是在有关贝尔纳黛特的事上,他总是会忍不住先认输。
他之前有多喜欢她这样安静个性给他带来的内心平和感,现在就有多无法自控。
“贝妮,我们能聊聊吗?”
被忽然叫到名字的少女转头看着他,清澈的绿色眼睛里一瞬间涌现出两种接近矛盾的情绪,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但犹豫几秒后,她还是缓慢点头回答:“当然。你想聊什么?”
习惯性用手隔着面罩挠了挠耳朵,彼得深吸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别一开始就表现得太过激烈以至于吓到对方:“我想聊聊关于我们……我是说,关于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好像一直在有意避开我?”
贝尔纳黛特先是被他最后那句话弄得一愣,然后垂下视线不再去看对方。这样的无意识举动让彼得感觉更加难受。他知道自己说中了她心里的秘密,而且是一直没有或者说不愿意告诉他的。
这种隐瞒带来的刺人隔阂感让他快要窒息。
他可以忍受很多种折磨,也可以忍受纽约市里其他人对他的恶意和不理解,以及出于安全考虑,他不得不对周围至亲和其他好友咽下真相的沉重心理负担。
但他无法接受类似的事发生在贝尔纳黛特身上。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不可以。
她是彼得在已经无法回头的双面生活里,最后仅存的完满真实,甚至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全部自我的映射与栖身所在。也许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对任何来自贝尔纳黛特的疏远或冷淡都格外敏感并反应激烈,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只是不明白,从小到大,我们不是做什么都会在一起吗?可这段时间你总是选择一个人。”
彼得继续说着,浓烈的不解与终于按捺不住着冒出头的急躁共同平铺直叙在他的声音里,听起来更像是在接近委屈地宣泄:“往年那些雪景,日落,一年一次的主题童话秀,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活动,我们都是一起去看的,为什么现在要这样?是因为我做了某些让你很不高兴的事吗?”
……不是,等等,为什么他会这么清楚自己去过哪些地方?
贝尔纳黛特茫然地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脑海里却忍不住冒出夺心魔曾经自然而然提起她在家做过什么事的惊悚回忆。
你们两个……你和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该打断对方问清楚吗?
然而彼得完全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贝妮。如果真的是我做错了,我可以改,好吗?只要……”
他停顿片刻才重新开口,连声音都被压抑得有些变调,似乎每一个说出口的单词都是强行从他喉咙深处被撕扯出来,充满血淋淋的痛苦:“只要你别再这样忽然不理我了。”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们只是这几天没怎么时常见到,贝尔纳黛特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曾经拿什么可怕的中世纪刑罚去毫无人性地折磨过他一遍。否则他怎么会表露出如此罕见又脆弱的状态,让人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就快要接近崩溃边缘。
内疚感让她暂时忘记深究他刚才话里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不得了信息。她试着安慰对方:“不,彼得,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用觉得好像一切都是你的问题。”
“那到底为什么?”单薄的言语已经无法安慰到他,过于敏感的犹疑情绪仍然挣扎在他的语气里,“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用不理人这样的方式来处理问题。”
是这样。
自从几个月前的夏天,他们因为那只辐射蜘蛛以及后来的生日意外而彼此疏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彼得似乎就对这种事有了心理阴影。
为此,他们还郑重约定过,以后不管遇到任何问题都不会再用沉默和回避这样的方式对待彼此,那实在太伤人。
看起来这次破坏承诺的人是自己。
贝尔纳黛特有点自责地想着,同时更加感觉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安慰对方才比较好,总觉得像之前那样拥抱或许已经不合适,而笨拙的语言神经又半天组织不出一句像样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