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人一生 必经晦暗 第四章(1 / 2)
她以为她自悬崖回转,就是一段新生,原来不是的,她到现在都还不能新生。
当她看到高屹,才能知道心底的那道丑陋的伤疤不能愈合,而他,依然是无视着她。
这么冷冷的态度,从一开始就这样,让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一开始,他不过十二岁,她不过七岁。他的妈妈牵着他的手局促地站在江家石库门小客厅,而她被父亲抱在怀里。
他的妈妈说:“小屹,这是江湖妹妹。”
他仰头看着她,看着小小的她在俯视他。他没有打招呼。
她歪在父亲怀里,说:“哦,你是保姆的拖油瓶啊!
他还是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父亲发了火,拍了她的脑门,下手很重,斥:“丫头片子说什么混话?要叫哥哥,哥哥成绩好,以后做你的小老师。你要跟哥哥好好学习。”
她的脑门很疼,把嘴巴一扁,就哭了出来。边哭边用眼角余光看他,他垂下了眼睛,根本不看她。
就像刚才一模一样。
她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江湖贴着行人道一边的墙根,一步一步移动着,仿佛想要借助这一片墙角,躲避世内的喧嚣。可是旁边的马路车来人往,全是沸腾的市声,骚扰她的耳朵。就连夕阳的余光还要欺进这一片角落,让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形。
都是在嘲笑她。
江湖立定在墙角,想要捂住耳朵。
分明却有把声音在她的脑子里——“江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所以江湖知道,从一开始到现在,不管他是什么态度,自己都没法无视他。尽管他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她,或者他根本是不屑看她。
谜底是在那个傍晚揭晓的。
对,就是在那个傍晚,天城山旅社的后花园一样有骚扰她耳朵的喧嚣和让她现形的夕阳光。
她什么都不知道,仍像个千金大小姐一样理直气壮怒不可遏地冲到高屹的面前,把一叠打印出来的往来信件扔到他的面前,嚷:“你这个骗子。环宇金融要收购利都百货的消息,是你放给我爸爸的!”
高屹正在准备当晚的解说词,本来低着头看资料,听到了她的声音,就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一片澄明,他的声音也坦荡,平平静静地说道:“是的,是我做的。利都百货里有人想造市取利。”
江湖扬起手,被高屹捉住了。
在那晚,洪蝶的故事,并不是她听到的第一个故事。
高屹在那之前,在天城山上火红似血的太阳下头,一字一句对她说:“江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就这么八个字,江湖的世界自父亲猝死之后,再度轰然分裂。她只觉得手足冰凉,情愿马上掉入天城山下的万丈深渊。
高屹漠然地看着她。
这副面貌熟悉又陌生,江湖才明白,这是熟悉的,这不是他的天生冷然的性格使然。
她不禁害怕地揪住了自己前襟,她不能预知接下来高屹会说什么。他从小到大凡是说出来的话,总那么字字掷地有声。
这回也一样。
高屹的声音也很冷漠,江湖一直很喜欢他的声音,很有磁性的男中音,就像电台里播报新闻的DJ。也因为像播放新闻的DJ,所以说出这段往事可以不带任何感情。
他说:“二十多年前,有个叫江旗胜的年轻人和我的爸爸一起做买卖。江旗胜的手头有从北京要来的外汇指标,比市价要低了十个百分点,他还有从南京的部队里借来的军用运输车和北方某些地区政府的采购单。他请我的爸爸利用在深圳罗湖地区进出口公司工作的便利,为那些政府机关向港商进口办公设施,通过办公设施的进口把手头的汇率差价清洗成流通差价,从中赚取利润。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我爸爸动心了,他们配合的很好,很快赚到一笔大钱,前后几次,终于被北京方面发现了。这么大的一个逃汇案先后被中纪委和军纪委派出调查组调查,我爸爸被抓了起来,因为他的单位往来凭证有交易的记录。”
江湖当时完完全全无法再说出任何的话来。
高屹很惨然地一笑:“江旗胜却变成了证人,出庭指证了我爸爸和他单位的领导。在这件大型逃汇案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江旗胜才是主谋。”
江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茸茸草坪沾着露水,带着初春的冰凉。
她是自下而上地透心地冷凉起来。
这一次是换高屹居高临下,他微微俯身,讲:“江湖,这就是你爸爸的原罪,他的第一桶金沾满了鲜血。”
零碎的往事被串了起来,江湖仰望着高屹。
“所以你妈妈来我们家做保姆?”
“所以你一直在我身边做我的家教?”
“所以你在香港工作以后同证券经纪行走的这么近?”
江湖“霍”地站立起来,冲着高屹尖叫:“还是我把你推荐给爸爸,帮他在香港炒股!”
高屹迎风站着,他说:“江湖,你爸爸很疼你。”
一句话就让江湖泪流满面。
他又说:“江湖,我真的能扳倒屹立江湖二十年不倒的江旗胜吗?”
高屹说完,对住夕阳又摇摇头,还用手挡了一挡刺眼夕阳光。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又说,“你爸爸当年单枪匹马,把身边资源利用了个干净,最后赚得盆满钵满,却丝毫不留痕迹。我爸爸没有赚到几个钱,却把自己的命都赔了进去,手段相差何止千里。是我爸爸自作孽不可活。”
江湖没有听进去,她只是在叫:“你利用了我,我害死了我爸爸。”
这句话就是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里最软弱的那一处,变作最狰狞的伤口,稍稍触碰,就会痛个死去活来,再也没法立起来。
如今江湖触碰到伤口,疼得不能自抑。她停在这个角落,用足一包餐巾纸才能将泪水吸干。
路人的眼光已经不能在乎了,她只想着自己站立的这片碎成薄片的世界。
就因为看到了高屹,她又被打回悲伤原型。
但泪眼之间,她朦胧看见手里团成一团皱巴巴如同马路边絮状野花的餐巾纸,告诉她目前的情状是如何落魄。
江湖竟然一下警醒过来。
苍白的纸絮残骸,就像给父亲戴的白花。仿佛父亲威严的面庞又浮现在心头。
父亲总是把她抱得高高的,她在父亲的肩头看世界,不应该跌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
江湖醒了醒鼻子,捏着自己的虎口,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哭,既然在日本没有死,就不可以再哭。”
循环了几次,泪终于止住。
她喘着气想,高屹回来了,高屹还同那个徐斯混在了一起,还有那个在父亲身边待了十多年的任冰。
他们的日子很好,她的日子不应该更坏,不然她便不是江旗胜的女儿。
江湖抬起了头,挺了挺胸脯,又继续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对方接了起来。
他知道她是谁。
“江湖。”他问,“你还好?”
这算不算关心?
江湖拼了命地扯开了唇,用微笑的表情讲:“高屹,我还好。”
那边在沉默。
这边的她思想逐渐明晰,条理回来了,逻辑也归位了。她想她要说,为了江旗胜最后的一点尊严,江旗胜不会败在后生小子手上。
江湖深深吸一口气,讲:“是的,你在日本对我说的疑惑是对的,没有人能扳倒屹立江湖二十年的江旗胜。高屹,我爸爸并不是填不了因为你而亏空的那个数。”
高屹的声音还是稳稳地传了过来,他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