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笑逆风去 飞一趟 第十四章(2 / 2)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天的朝阳如血,老旧的工厂旁边是一片一片的农田,田埂上满是随风摇曳的黄金花,荒凉而萧索。
工厂的门口挂着红绸,有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挑了-杆长长的鞭炮,又有好几个工人跟着走了出来。他们说说笑笑,其中一个掏出了自来火,擦一下,一星火点,巨响冲天,震耳欲聋。
有一辆黑色小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如一只黑黝黝的怪兽,里头钻出一个健朗的身影。
丫头捂住胸口,看着那边工人又兴高采烈地拿出几支高升,放在马路中间点燃。
嘭的一声,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颗炽热心脏被活生生炸开。
所有的工人都簇拥着那个身影,往工厂里走去。
丫头站在这头,竭尽她的全力。她在盯着那个身影,怎么这样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触目的黑西装,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他还把头发留长了,有了点刘海,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剃出青青的头皮。
他——他的胸前还别了一朵大红花。
丫头摇摇欲坠,伸手就抱住身边的电线杆子,她在想,胸前别着大红花是个什么意思?她软软地坐在了电线杆边上。
丫头在工厂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终于又看见了小荣。小荣的身上没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蓝布装。工人的蓝布装没有那么触目了,让她能大着胆子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小荣回过头来,眼中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用熟悉的怜爱的口吻说:“傻孩子,怎么跑来了这里?”
他把她领到了工厂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见不少熟人,他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狐疑地看了看丫头,小荣没有多解释什么。
到了招待所里,小荣又出去买了一袋苹果,回来给丫头削了个苹果。丫头拿着苹果,小荣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气息温暖,让丫头把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讲不出来。
许久许久,小荣终于说:“我还要上班,等我下班过来我们再聊,好不好?”
丫头只好点头。
小荣给她买了招待所里的洗澡票,领着她到澡堂子门口,说:“你先洗个澡,好好睡个觉。”
丫头扭头就看到澡堂子门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样,而面前的小荣这么白皙俊秀。
她红着面孔,进了澡堂,把身子搓洗干净。
晚上小荣又过来了,带来了两瓶可口可乐、一包红肠、一包夫妻肺片、半只烤鸭。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把菜使劲地都往丫头的碗里夹。
丫头饿了好多天,是被饿狠了,乍见这许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咽吃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一连串想要质问的问题和发泄心中累积的愤怒。
可是小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荣见到抬起头来的丫头,还是当日树林里的那般鲜嫩妍丽的颜色,便俯身吻了下去。
丫头永远都记得,在小树林里的那夜,小荣给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她偎依在小荣的怀里,小荣的亲吻像山风一样温柔,小荣的眼神却像山火一样热烈,可以将她焚烧至死。
她只要看见小荣的眼神,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怀着的一颗心,可以全部掏给这个男人,任他求取。但她如何能知道,这个男人的求取是她所承受不下来的。
这一夜,不过是缱绻了半夜。小荣是后半夜走的,临走前对丫头说:“我会给你一个明白的。对不起。”
丫头睡得正迷糊,听到了他那句“对不起”,猛地警醒过来。小荣已经走了,身边的半个枕头是冷的。她抱着那半个枕头心想,不可以这样,她是来问个明白的。
可是,她等不到问个明白的那一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招待所里就吵吵嚷嚷进来了一大帮警察,还开来了警车。他们一间一间查房,拉出来了很多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都被他们丢上一件衣服蒙住头,拉到了派出所里。
一直到被当做犯人拷问时,丫头才惊醒,原来警察把自己当成了卖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个淫窝。她惊恐万分,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她把小荣的名字和地址给警察,警察却说查过该地址的居民,没有一个人是叫江荣的。
亏得犯事的老鸨到底有些良心,证明了丫头的清白,可是警察还是把她当做盲流遣送回乡。
不过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丫头迅速地憔悴下去,形容枯槁,又是被警察一路一路送回来的,回到家乡,早已经闲话纷纷。
小荣始终没有出现……
而她回到漠河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时的丫头,竟然有了无比的坚毅,她抚摸着肚子,心想,这个孩子是一定要生下来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亲。无论他的父亲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村里的计生办刚刚成立,要开始执行计划生育工作。有人把未婚先孕的丫头举报了,计生办的人便想拿丫头做个典型,勒令她去打胎。
这时,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变得很大,行动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口,竟能迅速地打点好行装,蹒跚地躲到了山林里。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丫头在山上找了一处山洞,过起了最原始最艰苦的生活。她挺着肚子劈柴生火,打水做饭,偷偷下山从相熟的邻居家买食物,她还能用自制的弹弓打一些野兔野鸡。
团长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踪,也是带着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地同她讲起一桩交易。有对新近死了儿子的夫妻,因为女方不孕,男方的妈逼得紧,想问丫头买下孩子。团长的老婆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丫头可以得到一笔钱,还可以重新嫁人。
丫头紧紧捂着肚子,把团长老婆赶了出去。后来团长老婆又来了几回,都被丫头打了出去。她生产的那一晚,团长老婆又来了,这一次来得正及时,慌忙帮她找了村里的稳婆过来接生。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丫头的魂与魄幽幽地分离着,整个身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是这样的痛这样的苦。
她淌下泪、汗、血,这么反复煎熬。
儿啼响起来时,她晕死过去,再醒过来时,竟然还在无尽地腹痛。她分不清痛了有多久,再度醒过来时,稳婆还留在身边,手上抱着一个婴孩,递到她的面前。
丫头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斩钉截铁地说:“我应该生了两个娃娃。”
稳婆坚持,“是一个。”
“团长的老婆呢?”
“丫头,你糊涂了吧?你明明生了这一个。”
“是两个。”
稳婆把婴孩掼到她的怀里,扭头跑掉了。
皱巴巴的婴儿,小得跟剥皮的老鼠一样,她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丫头是在山上养了大半年的身子之后,才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家乡。
这个北方的小县城,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他们鄙弃她,计生办的人想着法子要处理她,她必须逃走。
这必然又是一条艰难的路途,丫头一路往南方跑,也不知为什么就非要往南方跑。她怀里抱着小小的孩子,一路乞讨,一路打着零工。她捡过垃圾,偷过电线,卖过野菜,干过最好的活不过是在饭店里跑跑菜、迎迎宾。有流里流气的客人调戏她,她狠狠给了对方一巴掌,第二天老板就把她辞退了。
日子很难,丫头只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让自己和儿子有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可是,并不是那么容易。
而雪上加霜的是,她才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找到一个在菜场卖豆腐的工作,她的儿子就发了高烧,还引发了肺炎。丫头没有多少钱,医生不给开药。她无助地看着不过一岁多的娃娃烧得脸颊通红,最后急得直哭,还给医生下了跪。
医生表示无奈。好心陪伴丫头来医院的菜场卖鸡蛋的女人悄悄告诉她,在菜场前头的理发店里,有种特别的生意提供给这个小县城里的男人,一夜就可以赚到很多钱。
丫头记了起来,她看到过就在大半夜里,男人在那个理发店里进进出出,里头时而会传出荒唐的呻吟。
她怀抱着儿子,想了大半夜,在清晨的时候,敲开了理发店的门。
这是另一扇黑暗之门。
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有人推门进来,她闭上了眼睛。衣衫被狠狠撕开,身下锐利的刺痛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丫头在夜里总不能睡好。黑夜里狞笑着的是豺狼是饿虎,把她拆皮剥骨,吞噬下去。
每夜都是极漫长的。
丫头开始还会啜泣,到后来就渐渐不会哭了,双眼空洞地瞪着乌黑的房顶,任人摆布。一直到早上,恶灵就会全部退散,她可以看到她健康的孩子。
只要看到孩子,就好像看到了全新的朝阳,她就有加倍的勇气活下去,走下去。
这虽然是个不堪的工作,却让丫头用很短的时间赚到不少钱。她本来就有逃出生天的勇气,而有了钱,她就有了逃出生天的办法。
终于,她积累够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开始另一段奔波的旅程。她开始寻找新的起点。
丫头爱看报纸,小县城的报纸上也写着“效率就是生命”这样的标语,成千上万的人涌向最南方的那个特区城市,仿佛那里就是新的希望和未来。
她下了决心,打点好行装,带了儿子,又一次开始流浪。
丫头去了深圳,几经周折进了一家工厂打工。她很卖力地干活,很用心地结交朋友,很快就升了职,当上了车间主任。她以为她会靠着这间厂慢慢回复到恬静的生活,慢慢忘记过去的一切。
可是命运不让她清静。
那天,丫头如常地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饭。这天幼儿园组织孩子们看电影,会由老师送孩子们回家。可走过了饭点孩子还没有回来。她着急起来,在厂区内外找了好半天。儿子的老师急匆匆跑来找她,领着她赶到医院。警察等在手术室外,把情况简短地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