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一人(2 / 2)
话音未落,这时山坳的另一个方向也传出了歌声,这次歌声清晰了一些,依稀能听出断断续续唱的是一句山曲:“眼看满天云彩化了个尽,哎呀亲亲,咱二人好不成……因为甚……”
如今县衙正在重修,到处是工匠爬高上低,很是热闹。今天恰逢四月初一,每个人头上都插着一束皂角叶,图个祛除百病的吉利。
齐梦麟听了那伧俗的歌词,骑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道:“这是放羊娃在追求姑娘呢,哈哈哈,这小曲我一定要学会,回扬州过年的时候唱给府里的姑娘们听去!”
《新官轨范》、《初仕录》等做官指南只草草翻过一遍就被齐梦麟丢开手,他将父亲的威赫当成护官符,狐假虎威,成天只是骑着马无所事事地走街串巷,也懒得领兵操练,最后索性将自己麾下的士兵撇在大校场里交给正千户领着,他自己则不是在鸣珂坊里厮混,就是跑到县衙里去凑热闹。
这时连书却竖起耳朵,忽然恍然大悟地对齐梦麟道:“公子您仔细听,山坳里至少有四五个男人在唱情歌呢!”
且说自从齐梦麟走马上任以来,临汾城内除了县衙骚乱的扫尾工作,全县竟然太平无事,别说杀人命案,就连一点偷鸡摸狗的小纠纷都没有。他原本以为做官无非就是抖抖威风、逍遥快活,哪知分内的事务琐碎沉闷,不由大失所望。
他这一说齐梦麟顿时也反应过来,立刻猜到了是什么人在山坳里:“走,我们过去看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时同桌的齐梦麟已经暗暗琢磨开了,心想一定要花点时间打听到陈梅卿家放羊的山头,去见识见识那位临汾县的第一美人。
主仆二人立刻从羊群中开道,经过好一番艰苦的跋涉,才总算爬到了山坳的边缘。这时山坳中的景象已尽收眼底,只见漫山遍野的羊群之间,散落着十来个羊倌,大家正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此起彼伏地高唱着求爱的山曲。而此时此刻,一个娇小的人影被他们围在圈子中心,正不紧不慢地赶着羊,七八只凶狠的牧羊犬正龇着牙保护着自己的主人,不允许孟浪的羊倌随意靠近。
“哎,我是老头子了,枣花哪能看得上我?再说就你爹那副脾气,我想娶枣花,不知道得出多少头羊他才肯点头啊!”刘主簿哈哈大笑道。
由于相隔太远,齐梦麟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然而光是一个背影,就已经足够**——只见那姑娘穿着一身水绿的春衫,与裙裾一色的长草掩住了她的脚步,令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从草尖上化出的妖精。光可鉴人的鸦鬓闪动着水一般的光泽,乌油油的发辫从脑后一直垂到腰际,随着步调摇晃着,让人几乎看不见她那细得只有一掐的小蛮腰。
“这有什么奇怪?我爹宠她宠得跟什么似的,一个雁过拔毛的悭吝鬼,竟然由着她天天用羊奶洗脸啊!”陈梅卿一想到那个山妖似的妹妹就头疼,摆摆手不想再谈,“咱们别说这个了好不好?刘主簿你若是相中了她,就别跟我废话,赶紧去下聘吧!”
“不错不错不错!”齐梦麟当即赞不绝口,越发快马加鞭地向美人冲去。
这时刘主簿却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赞叹道:“不过说来也真奇怪,你家枣花成天在山头放羊,人还是白白嫩嫩雪团捏得似的,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山西的姑娘。”
连书急得赶忙在他身后高喊道:“公子,当心恶狗!”
偏偏陈梅卿就是活在了禽兽堆里,一家子人包括枣花,全都觉得两个人成婚是理所当然。原本陈梅卿还指望自己躲在县衙里,情窦初开的枣花说不定哪天就会在某个山头和某个放羊娃一见钟情,偏偏那只白眼小母狼也认准了自己,摆出一副非卿不嫁的架势,联合着自己的老爹上下包抄,一心想把自己当成出栏肥羊似的逮着活剥,每每想到这成,陈梅卿浑身就不寒而栗。
齐梦麟此刻色胆包天,连饿虎都不怕,何况恶狗?他一路策马挤开羊群,不一会儿便闯进了羊倌的包围圈,这时围着美人的牧羊犬见到了陌生的不速之客,终于不再发出威胁的低咆,而是仰着脖子狂吠起来。
陈梅卿臭着一张脸,没好气地回答他:“我爹成年只顾着放羊,我娘忙家里的活计,那丫头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哪怕再漂亮的美人,我只拿她当妹妹,能下得了手那是禽兽!”
牧羊犬的反常终于引起了枣花的注意,于是她扭过头,无比淡定地瞥了齐梦麟一眼。
齐梦麟从小就听不得美人二字,尤其这美人前面还冠了个“第一”,顿时就让他心猿意马、心痒难耐,忍不住厚着脸皮追问陈梅卿:“既然有这样的美事,陈县丞你为何还舍近求远,成天跑鸣珂坊找乐子呀?”
不过是浮光掠影般的一个照面,顷刻间便让齐梦麟的身子酥了半边——她这样貌,这样貌,别说是鸣珂坊的牡丹了,就是十个牡丹也赛不过她呀!真不愧是貌比天仙的临汾第一美人!
“哎,齐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枣花姑娘可是本县第一美人,我们大家都很羡慕陈县丞的艳福呢!”刘主簿一谈起枣花,一时竟忘记了身上刚刚经历的伤痛,眨着被人揍得乌青的肿眼泡,遐想万千道。
齐梦麟嘴里的唾液瞬间急遽分泌,再开口说话时,已变作垂涎三尺的嘴脸:“美人!美人!枣花姑娘!我是陈县丞的朋友啊!”
众人听了陈梅卿的血泪控诉,皆是忍俊不禁,就见齐梦麟吃了一筷子炒羊杂,幸灾乐祸道:“虽说放羊的姑娘恐怕配不上陈县丞这样的人才,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县丞你就从了吧。”
他一连喊了好几声,直到不要脸地冒充成陈梅卿的好友,枣花才又回过头,媚眼如丝地望着他问:“你是我夫君的朋友?”
“什么青梅竹马,刘主簿你说得倒好听!她不过就是我爹为了省一份彩礼钱,给我捡来的童养媳!”陈梅卿回首往事,苦不堪言道,“十六年前,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倒在我爹的羊圈旁直喘气。我爹好心收留了她,花半扇羊请了一位稳婆帮她接生,哪知她生下一个女婴后就断了气。结果我爹心疼那半扇羊,又想着将来替我娶媳妇,至少还要花掉他百来头羊,于是心里一合计,干脆就留下了那个女婴,说是将来给我做媳妇。我那时候还小,哪懂得这些事,只当自己多了个妹妹,心里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唉,早知有今日,当初我背着她到处玩的时候,就应该把她丢进山坳里喂狼啊!”
“是呀是呀!”齐梦麟慌急慌忙地翻身下马,无视呜呜低咆的恶狗,径自走到枣花面前调戏道,“小生乃是山西总督之子齐梦麟,今日与姑娘幸会,真是三生有幸……”
这一问正戳中了陈梅卿的死穴,他白了齐梦麟一眼没答话,这时县中的刘主簿在一旁开口道:“哎呀,那位枣花呀,与咱们陈县丞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冤家。”
他涎着脸还没说完,这时枣花已经一鞭子迎面抽了上来:“亏你还是我夫君的朋友!朋友妻,不可戏,这句话你都不懂吗?!”
众人闻言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偏偏齐梦麟在一旁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那位枣花,是你的什么人哪?”
“当然,你会这样调戏我,肯定就是我夫君的朋友没错了。哼,他的朋友,没一个正经的。”当事后齐梦麟捂着眼睛在草地里打滚时,枣花这才弯腰坐在草地里,又从皮囊壶里倒出一杯酽酽的奶茶招待齐梦麟,“别装死了,来喝茶。”
众人大快朵颐之际,自然要为陈老爹说上两句好话,陈梅卿却不领情,径自在酒桌上对着众人抱怨道:“唉,我这个爹啊,你们见了他,就知道晋中的地主都是啥模样了——他的眼里一辈子只有羊、羊、羊!只要他的羊一只不少,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在乎。”
美人的话齐梦麟一向肯听,于是立刻就不闹了,乖乖坐起来喝茶:“咸的,喝不惯。”
膳厅里设了全羊席,各类羊杂碎和羊头肉用配料爆炒出不同滋味,满满摆了一桌;穿了竹签炙烤的羊肉端上桌时还在滋滋作响;奶白色的羊肉汤里漂浮着碧绿的芫荽,连汤里最不起眼的白萝卜也被炖出绝妙的滋味,配上椒盐和孜然,尝起来更是无比地鲜美。
“废话真多,”枣花白他一眼,又扭头对还在唱歌的羊倌们骂道,“快滚,没看见我夫君的朋友来了啊,你们是不是想害我被他传闲话,让夫君以为我不守妇道啊!”
肥嫩的羊肉最是滋补,陈老爹犒赏给自己儿子的四只肥羊,这一天理所当然地被宰杀掉,用来慰劳县衙里身心俱疲的衙役。
羊倌们红着脸哄笑了一声,终于三三两两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