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凤鸣缓缓问出的一连串问题,惟一的答案只有沉默。
他自称武谦,可见容虎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没有农民耕种粮食,贵族们就会饿死;没有士兵,再勇敢的将领可以独身抵挡敌国的千军万马吗?没有工匠,宴会上呈酒水和菜肴的碗碟从何而来?没有渔夫,我们吃不到鲜美的鱼虾;没有织匠,我们能穿上这么漂亮舒服的衣服吗?”
“请萧家少主满饮此杯。”武谦庄重地把酒杯双手举到凤鸣面前,黑亮深邃的瞳子深深看入凤鸣的眼底,“谨以此酒,敬萧家少主最后那一句,人生最可怕的不是经历磨难,而是当你临死前回头反思,懊恼今生碌碌无为,如蝼蚁一般逝去无痕。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对吗?”
白痴都知道,一个没有普通百姓的国家,是不可想像的。
凤鸣对他的风度气质也很满意,暗忖道,这人眼神充满正气,一看就和庆离那种家伙合不来,怪不得虽然是王族,却不受重用。
针落可闻。
对武谦展颜一笑,刚要接过他酒杯,洛云却不知何时早就过来了,“恭敬”地跟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就抢先把酒杯给接了过去。
大殿更加安静。
不会是要验毒吧?
他侃侃赞美了贵族阶级一番,忽然转到了另一方面,清朗地问,“可是如果一个国家,只有贵族而无平民,又会如何呢?”
这样在国宴上当众验毒,验的还是当地王族亲手敬上的酒水!太丢脸了……
“贵族中,确实有不少人才,他们中有骁勇的将领,可以保卫疆土,保护百姓不受敌国侵害,也有不少管理国家的人才,使国家运行顺畅,司法严明,百姓的冤苦纠纷可以得到解决。”
凤鸣偏过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俐落地把鼻子凑到酒杯旁嗅了嗅,又伸出舌头在杯子里沾了一下,才“恭敬”的双手把酒杯奉还给凤鸣,“少主请放心饮用。”
他的眼睛澄清乌黑,并无一丝愤怒不满,象一个天真的孩子寻求一个简单公平的答案,竟让不少人心中微动。
凤鸣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只能保持大度,转回来朝武谦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家母严命,任何入口饮食都必须经过洛云,让人见笑了。”
凤鸣的目光,缓缓从眼前这些权臣贵族脸上扫过。
武谦颇有风度,只道,“爱子心切,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哪里可笑了?”
“平民和贵族,真的有贵贱之分吗?”
敬上的一杯烈酒当众下喉。
“农夫耕种粮食,所以天下的王族、贵族、平民,才有饭可吃。士兵保护国家,所以国中的所有人才可以安逸的生活。”
两人同时归席。
“农夫和士兵,谁贵谁贱呢?”
凤鸣坐回自己的矮几前,立即靠近洛云压低声音道,“下次不许这样。这可是国宴,你知道你这样做对方会多尴尬吗?”
“猴子和鱼,谁贵谁贱呢?猴子善攀山爬树,所以采摘野果,在山上自由玩耍,鱼有腮可以在水里呼吸,所以可以随着波浪闯荡江湖。”
“生命可贵,一丝疏忽都不能有。”洛云脸色千年不变的冷冰冰,同样压低声音,“属下的人生乐趣就是不让自己保护的人出任何差错。”
猝不及防下,本来怀着各种心思打算看好戏的听众们,不由自主随着凤鸣唇角浮现的一丝憧憬的微笑,开始接受凤鸣的洗脑。
凤鸣一窒。
谁知道凤鸣开头第一句,完全是诗人般充满感情的语调,而且脸上还浮现一丝纯真的赞叹感激。
这小子,没想到口才还不错,居然懂得抓字眼。
以为西雷鸣王,萧家少主面对西雷文书正副使咄咄逼人的诘难,长时间的忍耐后奋起反击,至少也应该有个硬朗的开端。
“萧家少主的一番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对面忽然传来斗意高昂的声音。
人人都一愣。
苏锦超刚才已经回到自己席位上,和郝垣绛并排而坐。
“上天造万物,并非希望它们分出尊卑贵贱,而是希望它们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享受上天的赠与,利用自己的天赋,快乐的度过一生。”
这混小子也不是个全然的笨蛋,借着武谦敬酒,凤鸣回座这么一会功夫,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开始伺机挑凤鸣的破绽。
西雷鸣王在众人心中的分数,凭藉这么一个潇洒的动作,还有柔和淡然的表情,顿时又往上小窜一下。
“哦?请问苏副使,我的话如何经不起推敲?”
外形果然是重要的!
苏锦超悻悻道,“你刚才不是说,人生而平等吗?”
这长身而起的姿势经过容虎和秋蓝一众侍女静心调教,加上和容恬长期在一起养成的天然气质,衬以继承了摇曳夫人容貌的俊美脸颊,直如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浑身上下都充满引人好感的优雅。而这优雅之中,又有另一种普通的王族权贵难以呈现的淡泊自如。
凤鸣暗道,你倒也不是完全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嘛,这么重要的一句都被你记住了。点头,“不错。”
“那我就大胆说说我的看法了。”凤鸣向四周微微一颌首。
“那么,在萧家少主的眼里,那些贱民也有什么珍贵的生命和梦想了?”
苏锦超咄咄逼人地冷笑,“那是当然,难道这里有谁不允许萧家少主开口不成?”
“当然。”凤鸣正色道,“但他们只是平民,而不是什么贱民。能决定一个人是高尚还是下贱的,只能是这个人自己的行为,而不应该是这个人的出身。”
“苏副使真的要听我说吗?”
象抓到凤鸣的纰漏,苏锦超嘴角抽起,浮现一丝狡黠得意,“按你的说法,如果天下所有人,包括那些贱民,都去追求什么人生乐趣,那么耕种织造等下等事情,谁去做呢?哈哈哈,可见你刚才说的,不过是个空想罢了。难道人能饿着肚子找乐趣?”
不管怎样,众目睽睽的压力下,凤鸣至少一直都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良好风度。
这姓苏的小子……
凭他对鸣王的认识,鸣王通常在看似最可能丢脸的时候,反而最能奇兵制胜。
如果不是在宴会之上,众目睽睽,凤鸣简直想抱住他傻得可爱的脸狠狠亲上几下以表感谢。
容虎盯着大有兴师问罪之态的苏锦超,缓缓摇头。
真是天衣无缝的配合啊。
子岩也开始凝神,悄悄探指,在容虎掌中写道,是否相助?
他正愁刚才一堆感慨不能和均恩令拉到一块,结果上天立即就把“见义勇为”的苏锦超给派来了。
西雷鸣王睿智之名威震天下,在座的人人不管是否赞同他的观点,但对他可以大发神威都充满看好戏一样的期待。可听到现在都没能听出什么,反而十足象在拖延时间,对凤鸣的印象不免开始扣分了。
借着苏锦超的话题,凤鸣精神更加抖擞,倚着矮几,舒展一下跪坐的长腿,改为惬意的斜坐,绣工精美的长裳拖曳展开在坐席上,惬意地摆出一个心平气和畅谈的模样,微笑道,“耕种织造,怎么是下等的事情?苏副使难免把世间人想得太单一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想,有不同的爱好,有不同的天赋。有的人善于管理,适合做调节纠纷的官吏;有的人善于从大局思考问题,适合做管理国家的朝臣……”
这个时候,凤鸣除了刚才爆发出来的“生而平等”外,还没有其他实质性足以震撼众人的发言。
苏锦超冷笑道,“那自然有人善于种地了?”
苏锦超不耐地插话道,“萧家少主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点真正有意义的话来。反而问了许多无聊的问题。我看你对于自己所说的不分尊卑,只是一派胡言吧。”冷笑地看着凤鸣。
“对。”凤鸣才不会被他的态度激怒,他正要大展拳脚推广容恬的均恩令呢。
“当然。”郝垣绛咳嗽一声,道,“我西雷大王一向尊重同国大王,所以这次才会派本使过来。”
这可是丞相交给他的重要任务之一。
“请问文书使,如果是平等的,那么应该就是互相尊重的,对吧?”
凤鸣侃侃道,“有人善于种植,掌握天时和土壤的知识,适合从事耕种;有的人天生一双巧手,可以制造种种令人惊叹的碗具杯碟,就成为了杰出的工匠。各有专长,各有专工,只要可以发挥所长,不管在那一行,都可以做到最好,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
“呃……不错。”
“哼,那是把耕种等下等活计,拿来和朝廷大臣等职并论了。”
“那么也就是说,是平等的了?”
凤鸣夷然不惧,淡淡道,“不错。职业无分贵贱,在我眼里,一个种地种得好的农民,至少比一个看见敌人就吓得落荒而逃的将军要值得尊敬。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够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是尊贵的。岂不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