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摇头大叹。

面前这个，只是个瘦瘦小小的男人，模样最普通不过，放在外面的大街上，绝不会吸引人去看第二眼。

秋蓝和秋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到了台阶下发现凤鸣他们，猛地停下，内疚得几乎哭出来，「都……都是奴婢糊涂透顶，怎么就忘了鸣王没有用食?奴婢……奴婢这就去准备!」朝着凤鸣匆匆行礼，以冲往战场的速度冲向了小厨房的方向。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衣服，指甲里面都是黑黑的污迹，无精打采地半垂着脑袋，和凤鸣想像中深藏不露的武器研究宗师形象，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万万想不到，那件精密绝伦，构思超卓的模型，竟然出自这么一双鸡爪子般乾瘦的手。

容虎毕竟还是比洛云容易动感情，瞅了凤鸣一会，叹口气，才摇着头问，「唉，鸣王，你知道你昨天吓坏了多少人吗?」

凤鸣愣了半天，才想起说话，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叫筑玄?今天那个模型，是你自己做的?」

两大侍卫都用同样的表情瞅着他。

那人似乎非常少和陌生人打交道，凤鸣笑得那样温和，他还是往后微微缩了一下，好一会，才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凤鸣愣了半天，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看容虎，又瞅瞅洛云，「大家都因为那个毒药的事情，联合起来教训我，对不对?」

凤鸣看他如此瞻怯，又放轻了声音，问，「你在模型上面加了一个绞车，里面用了物理……哦不，按照你们的话来说，应该是数理的知识。筑玄，你是不是学过数理?」

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受害者吧?

筑玄的反应比普通人慢很多，好像凤鸣说的话，他要一个字一个字过滤才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了?不过就是不小心中了毒而已，而且也没有全中，只是中了一半……

隔一会，他又点了点头。

天啊!

凤鸣抬起眼，疑惑地看向罗登，悄悄做了个手势询问——他是哑巴?

八成昨天摇曳夫人和容恬在屋子里面私下聊天，就是讨论怎么对付他的。

罗登摇头，凑到凤鸣耳边低声道，「他是几年前的冬天被我们萧家作坊的那个老工匠从城门外救回来的，醒了之后看他可怜，就收留下来了。瞧这模样，像天生脑子就有些不妥，不怎么会和别人打交道。据他师傅讲，筑玄平常都一个人待着，自从学了一些手艺后，就喜欢敲敲打打一些别人没见过的东西。不过他对图形尺寸，认得比谁都准，照图做物，是他师傅所有徒弟中最好的。这是个最不会泄密的人，所以他师傅病了之后，少主要做的东西，属下就布置给他了。就不知道他这次怎么照着图做，竟完全做了另外一个奇怪的东西出来。」

凤鸣这下，算是彻底愣了。

凤鸣一边听，一边打量眼前这个大出他所料的「武器制造高人」，自忖道，这个样子，倒有点像是轻度的自闭，只不知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洛云回视着他，薄唇微微扬起一点，逸出一丝冷冽笑意，「禀少主，信笺今早送到属下手中。虽是摇曳夫人的字迹，上面却盖着萧家家主的印章。你说这算不算萧家家主之令?」

凤鸣让容虎把模型取过来，放在筑玄面前，柔和地问，「你看，这是你做的模型。我本来是要制投石机的，结果你不但加了绞车的设计，还掺入了类似弩炮的概念。你知道吗?这可是很厉害的武器。」

半晌，凤鸣忽然想到一事，眼睛猛地一亮，提醒道，「喂!洛云你被弄糊涂了，这只是我娘的意思，她不是萧家家主，最多只能算是萧家家主的老婆，其实是不能使唤你的。你只听命于萧家家主，对不对?」满怀希望地看着洛云。

这一次，出乎意料的，瘦小的筑玄立即就点头了。

「家……家法?」凤鸣倒吸一口凉气，恐惧地摸摸自己的耳朵。

凤鸣等人都略觉奇怪，众人迅速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

「摇曳夫人要求少主听从西雷王的命令，不许做任何可能让身体受到伤害的事情，更不许任性，属下身为少主贴身护卫之首，只要觉得有必要，就可以替夫人执行家法。」

凤鸣问，「筑玄，你是有意修改罗登给你的图，要制出一款厉害的杀伤力强大的武器，对吗?」

那还好点。凤鸣松了一口气，才问，「那个什么见鬼的家主之令上面又写了什么呢?」

容虎此时已经警觉，插了一句问道，「你的数理是从何学来的?」

「没有。」

他这个问题非常关键。

凤鸣几乎吐血，可怜兮兮看着洛云，「别告诉我，我爹忽然对我关怀备至，连每天有没有按时吃饭都下了规定。」

因为在这个时代，一般平民百姓要认字都不容易，和建筑、武器设计等有密切关系的数理，寻常人更没有机会接触。

「对，就是少主的父亲，萧家权力最高的家主之令。」

昔日凤鸣凭借杠杆原理，使城府深重如若言都震动。

凤鸣声音猛然走调，「萧家家主?」

繁佳三公主，也是受凤鸣胡诌出来的「西雷第一的数理」的吸引，决定远赴西雷。

「我听的是萧家家主之令。」

数理受特权阶级重视的程度，由此可见。

「什么?」凤鸣失声大叫，「你不是萧家人吗?什么时候开始听西雷的王令了?」

科学是一种知识的积累总结。

洛云怎么可能被凤鸣几句话就打发走，站在那儿，阴冷的目光将凤鸣打量得心里毛毛的，才用带着警告的语气缓缓道，「容虎做得对，请少主自重。顺便提醒少主一句，日后少主若有罔顾自己身体的冒失行为，属下可能会出手教训少主。」

不管筑玄对数理的天赋何等惊天动地，除非他曾经有机会接触过当今世上最先进的数理知识，否则不可能达到如此突破。

眼角扫到洛云也板着脸，凤鸣叫屈道，「洛云，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眞的是无辜的，大惊小怪的那个是容虎，他手里还有一张该死的王令，容恬给的，害我拿他没办法。我身为萧家少主，铁骨铮铮，刀光剑影都不怕，还怕饿一下肚子?好了，不打搅你帮秋月抄书了，你回去吧。」挥挥手，让洛云回去。

萧家那个将他捡回去的老师傅，最多教他一些精巧手艺，却绝对教不出这样的设计构思。

谁知道落到自己头上的，才叫登峰造极。

一时之间，凤鸣、容虎、洛云、罗登，四双眼睛都定在了他身上。

刚刚才见识武谦对鸿羽那个紧张，以为已经够厉害了。

筑玄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正被许多人紧张的关注，站在那儿，迟钝地看着众人，好像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忽然都盯着他看。

凤鸣看着秋月的背影，朝容虎拱手求了两三下，道，「拜托，我知道你有王令，你是老大。不过一顿饭罢了，饿不死人的，搞这么夸张，我眞的好尴尬。」

凤鸣无奈，只好又把容虎的问题重复一遍，好像对着小孩说话一样的哄道，「筑玄，你不是学过数理吗?谁教你的数理，你还记得吗?」

秋月睁圆乌黑的眼睛，彷佛受到极大的惊吓，掩住嘴喘气道，「完了!鸣王什么都没吃呢。我立即去准备!」一转身，飞快地下了台阶。

筑玄这次看来是听清楚了，一直紧闭的嘴唇，总算动了动。

旁边猛然响起抽气声。

自从对话开始，他除了点头还是点头，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现在总算肯开口，说话也是惜字如金，总共只说了三个字。

容虎道，「已经没事了。刚才鸣王坚持要饿着肚子去见罗登。」

但这三个字，威力却比三百个字还厉害。

「少主。」洛云到了他们身后，等他们转过身来，问容虎道，「容虎，是你派人叫我?」

他说的是一个名字，「东方天。」

凤鸣耸搭着脑袋，跟着容虎往内室走，刚要入门，洛云已经匆匆赶来，他身后还追着气喘吁吁的秋月。

这名字一冒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有王令在手的容虎，他是绝对扭不过的。

东方天，不正是天下闻名的算数大师吗?他在数理这行里的地位，就如同萧纵在剑手中的地位，绝对的顶级宗师!

凤鸣颓然道，「知道了，我先吃饭再去见罗登他们就是。」

而且，更要命的是，这精通数理长得滑稽的老头子，还是离国人，当年若言就是带着他一起去繁佳，打算勾引繁佳三公主当新任离国王后，结果被凤鸣破坏了。

容虎对凤鸣一点也不同情，还低沉地加了一句，「鸣王不按时吃饭睡觉，不爱护身体，大王也很介意。」

所以，凤鸣也算曾和东方天有一面之缘。

容恬，你这只醋桶……

容虎浓眉皱起，打量筑玄，眼中有了严重的戒备，「你是离国人?」

找情人眞要小心，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找个当大王的。什么时候吃个飞醋，不是抗议两句就算数，居然还能给你来道王令，提高监管等级。

洛云盯着筑玄，冷冷道，「即使是离国人，不是王族权贵，也不可能学到这种东西。少主，这男人来历不明，又故意做出奇怪的东西吸引少主的注意，分明有所图谋，不如将他交给属下，由属下审问清楚。」

凤鸣吐吐舌头。

凤鸣扫洛云冰冷的死人脸一眼。

容虎重重点头。

什么审问，八成是拷问吧?

凤鸣靠近了点，压低声音问，「我把那个假的杜风邀上船，还把他的玉箫留在身边，容恬很介意哦?」

眞的抓到奸细，拷问拷问也就罢了。像筑玄这个自闭的可怜样子，谁还忍心拷问一番？

容虎想了想，老实地点点头。

凤鸣见筑玄一脸畏缩，握着他的手安慰道，「别怕，我不会将你交给他的。筑玄这个名字很好听，不是普通人家子弟常用的名字，谁帮你起的?」

郁闷地挠了几下头，凤鸣忽然想到什么，疑惑地问，「他是不是为了毒药那件事情在生气啊?」

他的友情攻势有一定效果，筑玄两下对比，似乎觉得凤鸣比洛云和容虎那两张黑脸亲切得多，情不自禁朝凤鸣靠前了点，给了个答案。

凤鸣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摇头。容恬这家伙，临走还弄这么一道王令，摆明了就是不信任他嘛。

这个答案也是惜字如金，一共只有两个字。

「不用了……」

但绝对又是轰动性的两个字。

「王令曰，凡关涉鸣王身体安危之事，侍卫容虎可履行自行其事。若遇争执，西雷众人，皆听命于容虎。」容虎从容道，「王令就在属下这里，如果鸣王坚持要看，属下可以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