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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夜谈(2 / 2)

怀钰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亲眼目睹沈葭掉下山崖时的那阵心头剧痛,他甚至来不及想清楚,身体就本能地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你叫了。”沈葭很肯定地说。

“我不能叫么?”

怀钰早就发现了,沈葭对她这个乳名小气得很,只允许某些特定的人叫,比如她舅舅,还有认识不久的怀芸,她从前就不许他叫,怀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他很清楚沈葭的答案是什么,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果不其然,这个问题一问出,沈葭就陷入了沉默。

就在怀钰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出声了。

“叫罢。”

短短两个字,却像是往湖中投下一枚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你说什么?”怀钰疑心自己听错。

“我说你叫罢,”沈葭由侧躺变成正躺,看着洞顶道,“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谁给你取的这个小名?你娘?”

“不,是我舅舅。”沈葭轻声道,“他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

怀钰心说,那这个小名取得真是名副其实,因为谢翊确实将她当掌上明珠来疼。

怀钰从没见过这么宠外甥女的舅舅,也没见过这么和谐的舅甥关系,沈葭在谢翊面前,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女儿家撒娇的姿态,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喜欢黏着大人,她对沈如海都没有这样,谢翊看上去倒更像她的父亲一样。

“你跟你舅舅很亲。”

怀钰作出了这句评价,话里也带上些酸味。

沈葭扑哧一笑:“那当然啦,在这世上,我第一喜欢我舅舅,第二喜欢我外祖母,第三喜欢我娘,因为她不在世上了,如果她在的话,应该也是第一罢。”

怀钰心说好家伙,自己连前三都挤不进,嘴上忍不住问:“你爹呢?”

“他?”沈葭嗤之以鼻,“他在最讨厌的人里能排第一。”

“……”

居然还有个“最讨厌的人排行榜”,怀钰庆幸没问自己排第几,不然肯定会被发配到这个榜上。

沈葭突然说:“其实,我五岁之前,都没有见过我舅舅。”

怀钰问:“那他怎么给你取的小名?”

沈葭道:“写的信,我五岁之前,舅舅一次也没去过京城,我娘出嫁他没去,我出生他也没去,他第一次去京城,就是带我娘回金陵。”

沈葭陷入回忆里,她五岁那年,父母的感情就已经很不好了,几近破裂边缘,沈如海巡按江南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从杭州领回来一个女人和八岁大的小女孩,他给那个小女孩取名为“沈茹”,将她记入族谱,还说要纳那个姓孙的女人为妾。

这种行为无疑是将谢柔的脸面放在脚底下踩,谢柔生性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和他彻底决裂,写了封信给远在江南的弟弟。

谢翊来了,从不踏足京城的他,因为长姐的一封信,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他带了很多人,很多车驾,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比成亲礼还热闹地将谢柔带出沈园,接回娘家,却唯独忘了捎上沈葭。

五岁的沈葭大哭着追在后面,可马车怎么也不肯为她停下,道路两旁全是看热闹的人。

“那时讨厌死我舅舅了,”沈葭说,“不知道他是舅舅,只把他当成带走我娘的坏人,不过最讨厌的还是我自己。孙姨娘第一天到的时候,给我带了杭州的条头糕,我之前从未吃过,所以很爱吃,我娘见我吃得开心,便笑着问我,是不是喜欢孙姨娘,喜欢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说的吗?”

怀钰没说话,他已经猜到答案是什么了,沈葭那时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吃到好吃的糕点,自然就会喜欢送她糕点的人。

果然,沈葭自嘲地笑着说:“我说喜欢,很喜欢,还问我娘,她们可不可以在家里住下?你说,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我娘该多伤心啊,丈夫不爱她,唯一的女儿也背叛了她。”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怀钰听得难过,想将沈葭抱进怀里,又怕唐突到她,只好拍拍她的头:“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的话才伤人呢,因为他们不会撒谎,说的都是真话。”

沈葭将手臂盖在眼睛上,掩住那一点点潮意。

其实那时她还太小,记不住事情,唯独这件事记得很清晰,因为之后谢翊就来京接走了谢柔,她娘坐在马车上,连掀开帘子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走得决绝,毫无留恋。

她一直以为是娘亲生她的气,所以才不肯带上她,心底有了阴影,所以才记得格外清晰。

讨厌沈茹和孙氏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开始,沈葭其实很喜欢沈茹这个姐姐,因为那时在沈园,她没有适龄的玩伴。可是贾氏告诉她,就是这两个女人逼走了她娘,从此沈葭就变得讨厌她们了,她再也不吃孙氏送的糕点,也不准沈茹喊她妹妹。

“后来呢?”怀钰问她。

“后来,就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呗。”

沈葭如今回想起来,还有些想笑:“那时候,我每日就坐在大门门槛上,一坐便是一整天,谁来都劝不动我。”

“坐那儿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看天,发呆,然后等我娘来接我。嬷嬷说,我娘在南方,那里很远,要坐大船,我没坐过船,还以为坐在门口就能等到大船。”

怀钰问:“那你等到了吗?”

沈葭点头:“等到了。”

等到了舅舅,却没等到她的娘亲,谢柔离京三年后,在花团锦簇的江南抑郁而终。

沈葭至今还记得谢翊来接她的那天。

那日京城下起了雨,三年过去,她不再一复一日地去大门口呆坐,下雨的时候,她就在自己院子窝着。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雨淅淅沥沥,顺着瓦檐滴答流下,挂成一道雨帘,她坐在廊下,怀中抱着一只肥胖狸猫,看着不断滴落的雨珠出神。

谢翊撑着一柄油纸伞,穿过月门,来到她的面前。

雨水噼噼啪啪地砸在伞面上,溅起点点水花,天地都寂静下来,仿佛只剩雨声。

谢翊那年二十六岁,穿着一身纻麻孝服,微微俯下身,黑幽幽的眼珠盯着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珠珠,我是舅舅。”

接着,他直起身,朝她伸出手,说出了第二句话:“我来接你回家。”